探花郎，你活得太久，居然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宋濂神情茫然，嘴唇不自覺地顫動：“我……我是什麼東西？我是名聞天下的探花郎、我是身家清白的寒冷貴子、我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我是……”話音未落，宋濂的舌根就僵了。某種異物從喉間湧出，他居然吐出了一團紅色線球？！宋濂慌得倒退數步，卻覺眼睛癢得厲害。他驚慌揉了揉，卻發現兩行紅線流出了自己的眼眶？！宋濂驚恐捂住口鼻，卻止不住紅線從七竅噴湧，密密麻麻纏...-
*
“酒。”
一罈綠醅酒穩穩飄來，斟滿九十九隻銅杯。
“錢。”
銅錢如雨，不偏不倚蓋住九十九隻銅杯的杯口。
“銅錢銅杯，五行屬金。金克木，你這梨花妖逃不出貧道的金籠。”
少年話音未落，狂風大作，圍成圓圈的九十九個銅杯劇烈顫動。一團白影從土中冒出，痛苦呼喊——
“宋郎！你為何害我？！”
排山倒海的鬼叫，震得漫山梨花飄零。
月明風清，青袍少年躺在梨花樹上，蒼白指尖晃著一隻蝶形銀剪。十七八歲的年紀，鳳眼薄唇。美得鋒芒畢露，豔壓滿城春色。黑髮高束，斜插一柄雕花銀剪。腰間垂著一串拴著各色銀剪的紅絲絛，風一吹就叮叮噹噹，倒像是裁縫鋪子鳴鑼開張。
“仙師救苦救難，真乃本官的再生父母！”
梨花樹後麵，鑽出一個紫袍官靴的清秀郎君。此人喚作“宋濂”，正是請青袍少年除妖的主家，也是衣錦還鄉的新科探花。眼見梨花樹妖被困，宋濂拍手稱快，踩得滿地落花成泥。
透過重重梨花的掩映，青袍少年看清宋濂小人得誌的模樣，難掩鄙夷：來此之前，他就拚湊出了宋濂和梨花妖的糾纏。
原來宋濂本是險些凍斃雪夜的貧寒書生，幸得修行千年的梨花妖相救，方纔奇蹟生還。宋濂假意感恩、虛情和對方結為兄弟；並允諾高中就將梨樹移去京城，永世不分。梨花妖信以為真，不惜砍斷自己的一半樹乾，賣錢為宋濂籌措趕考路費。然而宋濂高中探花還鄉，卻要派人砍斷梨花樹……
至於理由——
宋濂振振有詞：“這妖怪先前賣掉的梨木，恰被提攜本官的恩師買去製琴了。恩師極為喜歡那柄琴，所以本官想要為他再製幾張梨木琴，聊表心意。既要製好琴，自然要把這棵樹攔腰砍斷、細細選材。可惜這妖怪不識抬舉，不肯乖乖去死。本官也隻能廣邀能人異士，誅妖伐木。可惜之前重金找的道士都是廢物，幸虧仙師大人降臨，替本官解了燃眉之急。”
說到這裡，宋濂得意洋洋：若要請（天下第一宗門）白玉京的仙師捉鬼，怕不是要花幾百兩銀子。而這個不請自來的青袍少年，隻要了九十九個銅錢做報酬。這麼劃算的買賣，屬實是祖上冒青煙。然而他似乎忘了：自己為了討好恩師，早把祖墳剷平給對方建蓮花塘。如今列祖列宗的墳頭還泡在蓮花塘裡麵，青煙肯定冒不出來，隻能冒泡。
然而如今的宋濂春風得意，斷不會覺得自己有報應。他堆著虛偽笑意，恭敬作揖：“仙師在上！煩請斬草除根！絕不能讓這個殺人厲鬼為禍百姓！”
青袍少年望著身下的千年梨樹，並未言語：本該繁花不落的千年梨樹，如今缺損了一半樹乾，僅剩半樹繁花。樹乾斷麵滿是橫七豎八的斧痕跡，血跡斑斑。很難想象，當初樹妖忍著怎樣的劇痛讓宋濂一斧斧砍斷了自己……
春風薄涼，月冷似霜。少年的眼神暗了片刻，然後又恢複了光彩奪目。他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戴滿銀戒的指尖舒展，那柄銀剪瞬間銀光飛出。風聲呼嘯，徑直劈開了九十八個銅酒杯。噴濺的綠醅酒，化為滿天血雨，飄飄灑灑染得滿地猩紅。梨花妖的絕望慘叫，震得花間流瀉的月光也為之搖曳——
“宋郎，你怎能薄情至此！”
漫天雪白的梨花，滲血似的染成紅色。宋濂瞬間恍惚，彷彿又回到樹妖握住自己的持斧雙手，協助自己一斧斧砍斷對方的春夜。那時候，也落了滿地紅色梨花。梨花妖痛得糠抖如篩糠，卻從未放開握住自己的雙手……
此時此刻，就算涼薄如宋濂，也有瞬間的心痛。然而摸著華麗的錦袍，他的心再次堅硬：“仙師，你絕不能放過他！”
盤旋的風，卷得月光泛起漣漪。銀剪懸浮在最後一個銅杯的上空，嗡嗡作響。青袍少年一躍而下，踏花而來。他站在宋濂對麵，端起了最後一個銅杯：“打翻最後這杯酒，梨花妖就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探花郎，你真要如此絕情？”
宋濂臉孔漲得通紅：“他超生不超生，與我何乾？！”
眼見少年並無動作，宋濂情急奪過酒杯，毫不留情砸了個粉碎！一聲脆響，四野轟鳴。噴濺的綠醅酒，染得宋濂滿身血跡。高聳入雲的梨花樹，轟然倒地！
血色梨花飄落，似無邊無際的紅雪。
滿地血水，蔓延如海。樹妖倒映血海的影子，逐漸含混不清：“宋郎！你昔日當初誓言與我同生死。我今日魂飛魄散，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閉嘴！”
宋濂抄起石頭瘋狂砸著樹妖倒影，歇斯底裡：“陰魂不散的賤種妖孽！你死都不配跟我埋一個墳！死去吧！死去吧！本官十年寒窗苦，如今又豈容你這個棺材板子拖後腿？！對了，還有你……仙師你知道太多秘密了，日後必將有損本官清譽。本官必須把你風光大葬。”
話音未落，無數持箭殺手包圍了梨樹。宋濂從血海爬起，直勾勾盯著碧眼少年。他是個無情無義的，自然也做好了殺人滅口的準備。
起風了。
月光冷冷的，少年碧眼也冷如寒翠。看著瞄準自己的箭陣：“探花郎，你活得太久，居然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
“我？”
宋濂神情茫然，嘴唇不自覺地顫動：“我……我是什麼東西？我是名聞天下的探花郎、我是身家清白的寒冷貴子、我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我是……”
話音未落，宋濂的舌根就僵了。
某種異物從喉間湧出，他居然吐出了一團紅色線球？！宋濂慌得倒退數步，卻覺眼睛癢得厲害。他驚慌揉了揉，卻發現兩行紅線流出了自己的眼眶？！宋濂驚恐捂住口鼻，卻止不住紅線從七竅噴湧，密密麻麻纏了一身。
宋濂驚恐大吼：“有鬼！有鬼？！是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不是‘鬼’，是‘念’。”
少年伸了個懶腰，銀剪重又飛回到他的小指尖，繞啊繞的，銀光閃閃。他從宋濂眼中狠狠抽出一根紅線，利落剪斷。
“啊啊啊啊啊啊！”
宋濂的慘叫，響徹山野。他疼得如被抽筋，佝僂成了一團兒。
少年順手將銀剪插入髮髻，碧眼灼灼：“人死之後，本該魂飛魄散。奈何生者不願分彆，不惜抽取自己的執念為“線”，強行將自己和死者魂魄縫在一處，從而讓對方起死回生。這種起死回生的東西，喚作‘念鬼’；而主動縫合雙方魂魄的生者，被稱為‘念主’。而你，就是和梨花妖魂魄相縫的‘念鬼’……”
聞聽此言，宋濂如遭雷劈，記憶碎片蜂擁而至：原來，他自幼就在梨樹下刻苦攻讀。因見梨花落滿懷，脫口讚美“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因此引來梨花妖的暗中傾慕。
那個風雪夜，宋濂病重倒在了梨樹下。彌留之際，忽見梨花妖踏雪而來，如見神明。那夜，梨花妖對宋濂的傾慕化為執唸的“線”。梨花妖強行縫合雙方的魂魄，終讓宋濂起死回生。然而宋濂將這段經曆視為夢境，隻將梨花妖當作救自己於風雪的恩公。
如今真相大白，宋濂抖如篩糠。他想起魂魄相縫的時候，梨花妖曾撫著自己的胸口柔聲說：“與君相縫，同生共死……”
“我和他……同生……共……共死？”宋濂麵如死灰，不死心地求證。
“不然呢？你的‘念主’死了，你這‘念鬼’自然要陪葬。”少年撐開錢袋，滿地銅錢逐個飛了進去，清清脆脆，甚是好聽。
宋濂後知後覺：“你……你早就知道我和梨花妖同生共死？你……你明知我會死？還替我除掉梨花妖？！”
少年拈起一枚銅錢，透過方形錢孔盯著宋濂，碧眼綠得滲人：“客官花錢除鬼，小貧道也是拿錢辦事，童叟無欺。”
宋濂五雷轟頂。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天上不會有白掉的餡餅，便宜上門的隻有青袍少年這種人模人樣的大尾巴狼、壞得流膿的狗雜種。可惡！可惡！他以為輕舟已過萬重山，卻想不到陰溝裡麵翻了船！深入骨髓的劇痛，扭曲了他那張清俊臉孔。宋濂看著從雙腳開始化為滿天飄散的紅線，瘋了似的去撈，那些紅線卻似有生命一樣從指縫流瀉。
宋濂嚇瘋了，他絕望拽住青袍少年的褲子，哭得楚楚可憐，像極了他哄騙梨花妖忍痛砍斷樹杈、為自己湊路費的模樣：“仙師，救救我啊！我還要做官的！我不想死啊！”
少年看著手中的銅錢，惋惜道：“這點錢隻夠除鬼，可不夠救你。”
宋濂尖叫道：“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不，我什麼都給你！救我！”
“唔……我算算……”
少年轉著指間的那枚銅錢，裝模作樣。他的視線隨著下半身化為紅線飛散的宋濂，緩緩下移。幸災樂禍的模樣，溢於言表。及至看見宋濂最後一根頭髮也化為紅線飄散，方纔恍然大悟：“貧道算出來了……哎呀？客官，你死得也太快了吧。”
漫山遍野的刺客，眼見探花郎宋濂消失的慘狀，嚇蒙了。就算他們是熟門熟路的亡命徒，也冇見過這麼恐怖詭異的場麵：梨花月夜，紅線漫天。青袍少年立在漫天飄散紅線中，如同蛛網中央的青色蜘蛛。
刺客們嚇破了膽：妖道，這必然是妖道殺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慌亂中，一個刺客搶先射了一箭。其餘刺客如夢初醒，紛紛補箭——
萬箭破空，風聲呼嘯！
青袍少年不偏不躲，吹去銅錢上的塵土。第一支箭擦傷少年的肩膀，青袍染血。萬箭尾隨而至，寒光滿天！就在少年被萬箭刺穿的瞬間，萬箭懸停；就連被他吹起的銅錢塵土也凝固在空中，散如群星。
“本王的東西也敢染指，該找死。”
驟然響起的笑聲，震得漫天箭雨化為齏粉。圍困梨園的殺手們，同時被某種看不見的利刃割斷了喉嚨。一團高挑修長的紅影，緩緩出現在少年背後。冰冷的舌尖，曖昧劃過少年左肩的傷口。又尖又長的指甲，沿著少年脊椎隔衣上移，驀的，在少年右肩劃了一道和左肩相似的傷口。
“你對稱的樣子，最好看。”
少年身後傳來曖昧的笑聲。少年麵露慍色，卻無法動彈。藉助血海倒影，他看清背後那個紅袍白髮的瘋子——
此人生得玉樹淩霜，偏長了一雙顛倒眾生的桃花眼。眼尾吊梢，似勾魂彎刀；眼波流轉，似月夜春江。明明美得像是廟堂供奉的白玉菩薩，偏透著一股脆弱瘋癲，彷彿是荒村破廟供奉的淋了雨、褪了色的泥塑邪神。就是這麼一副謫仙皮囊，卻伴隨著無數血腥的傳聞——
容驍。
屠城三千、殺人百萬、強迫症的瘋癲鬼王。
如今的鬼王容驍，還有一個另外的身份——
“南流景，你我魂魄相縫，我可捨不得你死。”
-袍官靴的清秀郎君。此人喚作“宋濂”，正是請青袍少年除妖的主家，也是衣錦還鄉的新科探花。眼見梨花樹妖被困，宋濂拍手稱快，踩得滿地落花成泥。透過重重梨花的掩映，青袍少年看清宋濂小人得誌的模樣，難掩鄙夷：來此之前，他就拚湊出了宋濂和梨花妖的糾纏。原來宋濂本是險些凍斃雪夜的貧寒書生，幸得修行千年的梨花妖相救，方纔奇蹟生還。宋濂假意感恩、虛情和對方結為兄弟；並允諾高中就將梨樹移去京城，永世不分。梨花妖信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