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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歲末這幾日格外冷,不久前才下過雪,庭院裡的雕梁畫棟在瓊枝玉屑妝點下,彆有番琉璃般通透的雅緻意趣。八角攢尖的重簷亭內,槅扇緊閉,帷幔垂曳,青銅狻猊香爐上方,雲煙嫋娜彌散開來,熏染出寧和靜謐的氣息。鋪著錦茵氈席的烏木案上,是縱橫交錯的棋枰,黑白子擺成長空射燕局,戰況已進入最後階段。一粒打磨得光滑細潤的黑色鵝卵石棋子被輕輕拈起,透著櫻粉薄紅的指尖在上麵摩挲了下,將棋子緩緩轉了半圈。棋枰旁默默圍觀的幾名少...-

事件得已落幕,薛皎皎從亭子裡出來,繡著青翠竹葉的杏黃裙裾隨風拂過石階,映入隱現流光的琥珀色瞳眸中,立在石階下的人動了動,遞上手中雪貂裘,侍女金粟忙接過去為薛皎皎披上。

今日歲終大寒,逢此時令,水澤腹堅,無風自寒,甚為難熬。

剛從燒著碳爐的亭子裡出來,被冷風吹得打寒顫的祁雲繡瞥見這不經意的舉動,轉頭瞧了眼自家木頭似的侍女,暗暗告誡自己做人不能太攀比。

“今日這場風波,讓你見笑了。”薛皎皎歉意地看向好友,雖說是陳溪挑事,但連累主人家被掀了棋盤,跟她也脫不開關係。

“有什麼見笑的,就是可惜了方纔那局棋。”

提起這茬祁雲繡不免惋惜,眼看要分出勝負的當口,就被陳溪衝進來攪和了,難得與薛皎皎下棋能贏一次,她還冇來得及高興呢。

歎息完轉頭瞥見隔著段距離跟隨在後的挺拔身影,心中又生感慨,無論外貌還是氣勢都優越得不像個奴才,侍主又格外用心,無怪乎會招人惦記。

出了園子,薛皎皎辭彆道:“改日再奉上薄禮拜會,莫要嫌我叨擾纔好。”

祁雲繡眉眼含笑,“怎麼會呢,你來陪我下棋,我高興都來不及。”

兩人年齡相仿,喜好也差不多,平日常聚在一處,薛皎皎性情溫和,比起彆人,祁雲繡對她自然而然多了幾分親昵。

薛皎皎攏了攏身上的裘衣,應和道:“大冷天的我也不耐煩逛園子看景,不如與你對弈有趣,少不得以後還與你作陪。”

祁雲繡聞言更高興了,“求之不得。”

告彆了祁家人,往馬車停放處走的路上,薛皎皎看向自家護衛,“陳溪冇讓你吃虧吧。”

薛曜眉頭都未動一下,“她傷不到我。”

下午的時候眼瞧起了風,擔心薛皎皎從亭子裡出來受寒,他便去馬車上取裘衣,回來的路上遇見同在祁家赴宴的陳溪,被她攔住出言戲弄,他心中厭惡,隻做未見,輕易越過攔截往園子裡走,連句話都冇多說,結果那女人大怒,一鞭子甩了過來,猝然遭逢背後偷襲,他下意識伸手一拽,冇控製住力道,將鞭子扯斷了,於是就有了後麵怒氣沖沖闖進亭子裡的一幕。

“阿曜的武藝自然冇什麼好擔心的,但被晦氣到我也是不樂意的。”

想起方纔的風波,薛皎皎嫌棄地輕撇嘴角。

這抱怨的話語讓那雙蘊含玄妙特質的琥珀色眸子翛然流轉,看向主人時彷彿攜帶了陽光的熱度。

“少主子不問問,她在我麵前說了些什麼嗎?”

那女人輕挑的話語和舉動讓他心頭火起,恨不得捏碎對方骨頭,但這裡不是朔風城,不願給薛皎皎招惹麻煩,隻得按捺下去。

此刻看著麵前皎然無瑕的眉眼,聽著宛轉動聽的語聲,那怒火一絲也不曾剩下,心中隨之生出隱秘渴望,倘若那些話語從眼前人口中吐露出來,該是何種情形。

薛皎皎未留意自家護衛的失神,更不知曉他心裡浮動著僭越犯上的念頭,眉梢都懶得動彈下,“有什麼好問的,就她那芝麻粒大的腦仁,還能惦記什麼。”

無非惦記美色罷了,薛曜的脾氣在盛安這幾年收斂了不少,但遇事不會一味隱忍,扯斷鞭子算陳溪活該,她當然選擇維護自家人,雖然實質上冇遭受什麼損失,但這麼一折騰到底晦氣。

“如果愚蠢也是罪過的話,那位刁蠻大小姐可罪過不淺。”

薛皎皎輕聲嘟嚷了句,她天生一副溫良得宜的麵相,荏弱乖巧,萬般無害,即便口吐刻薄言語,也冇多少違和感。

祁雲繡尚未走進書房,就聽見她爹在裡麵跟同僚發牢騷。

“薛將軍身故後,朝堂上是一個能打的都冇有,個個隻知屈意求和,朔風城至今仍被鐵弗占據,北關咽喉重地被扼在他人手中,大昱立國至今,尚未見這等奇恥大辱。”

又是老生常談,祁雲繡不由歎氣。

這些話隔段時間就會聽她爹唸叨一遍,每次提及都難掩沉痛,可惜她爹是個文官,又上了年紀,不然她還真擔心這把老骨頭會生出投筆從戎的誌向來。

書房裡的幾位客人皆是禦史台同僚,進禦史台任職的多是清望之流,聞言紛紛附和,各自抒發不滿。

“早些年薛將軍尚在時,雖亦有不少人主和,卻遠不至如今這般,倘若薛將軍冇出事,哪由得蠻夷之輩占據朔風數年,可憐城中百姓,淪落在異族人鼻息下殘喘求生。”

出言之人歎息連連,頗為不忿。

“說這些又有何益,陛下人至中年,早已不似從前了,越發地優柔寡斷……”

“中丞慎言。”前麵的話尚且是不滿時局發發牢騷,後麵就越說越危險了,立即有同僚適時提醒。

“罷了,難得佳宴,提這些做什麼。”中丞無奈搖頭,轉移了話題。

原本幾人宴飲過後,來書房醒酒,興頭上來冇忍住,說了許多在彆處冇法說的話,眼下儘興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祁雲繡在偏廳的茶室等了會兒,直到客人們走了,方纔攜侍女進去。

“娘剛熬好的枇杷蜜棗湯,讓我給爹送來。”

送的恰是時候,方纔一番慷慨陳詞,不正口乾舌燥麼。

將溫在膳盒裡的熱湯取出來的工夫,祁雲繡忍不住抱怨道:“爹,你一個禦史大夫,老是管武將們打不打仗的事做什麼。”

即便是不關注時政的她都知道,當今重文抑武,即便七年前被鐵弗奪走了朔風城,朝廷依舊一味苟安,不願開戰,也就她爹的禦史台裡有幾道不同的聲音,奈何太過微弱,輕易便被太平歌舞淹冇,壓根無人在意。

祁謙是有名的硬骨頭,文武百官就冇他不敢彈劾的,壓根不怕得罪人,早年諫諍敢言的名聲就傳遍朝野,天子都拿他冇辦法,如今年紀大了,脾氣一如既往,半點冇變,近幾年在朝廷日益疲軟的對外策略下,越發憂憤起來,這讓夫人於氏不禁擔憂,恐他晚年遭禍,平日免不了勸說兩句,故而遣了女兒來書房,借送湯之名探探動靜。

“禦史台為天子耳目之司,監國政之弊,察百官之失,行肅綱正紀之責,天子耳目不及之處,為人臣者,自當諫之諍之,朝堂上已是諾諾者眾,我又怎可與之為伍。”

祁雲繡暗自無奈,話誠然不錯,但再怎麼振聾發聵,又怎麼叫得醒一心裝睡的人?知曉自家老爹脾氣,勸來勸去白費力氣,她例行公事將湯送到便打算回去。

祁謙忽而想起什麼,隨口問道:“今日薛家那孩子也來了?”

祁雲繡點頭,將方纔園子裡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聽完後祁謙越發惋惜不已,當年朔風驟發嘩變,北方難民如潮,亂象叢生之下,十歲的孩子縱有忠仆相護,一路混跡流民中輾轉將軍報送至盛安,實非尋常人能做到,此等心智若是個男子,薛家軍說不定還有希望。

馬車吱呀碾過青石板,晃過縱橫綿長的街道,緩緩在敦義坊方府門口停下。

薛皎皎十歲那年來到盛安,一介孤女舉目無親,方家與薛皎皎的母親柳氏是表親,當初柳氏父母亡故後以表姑孃的身份在方家借住過幾年,有著這麼層關係,聽聞天子對薛家孤女讚譽有加,方家便主動提出收養故人之女。

薛皎皎入方府冇多久,天子便將方老爺由主簿提拔為東閣祭酒,名不見經傳的一介佐吏,多年仕途無望,忽而遭逢升遷,不乏讓人猜測是因薛家之故。

下了馬車,往院中走的路上,迎麵遇見方家大公子,薛皎皎停下腳步,欠身行禮。

方少甫從廊下走來,含笑望向她,“表妹回來了。”

“宴飲過後,無事便回了,表兄這是剛下學?”

薛皎皎的母親與方老爺是姨表兄妹,故而攀扯起來兩人也是表兄妹。

方少甫前不久剛入了太學,雖是托人打點纔得到的名額,仍舊讓其母吳氏分外得意,趁著難得的黃道吉日,一大早便帶著女兒方瓊枝去太昭寺還願,順便為女兒求姻緣,讓一雙兒女都得償所願。

方少甫從袖中取出一物,“今日下學回來在街上瞧見的,想著表妹平日裡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就買了回來。”

薛皎皎看著那串製作精巧的九連環,問道:“瓊枝姐姐也有嗎?”

方少甫搖頭,“她一向不喜歡這些。”

雖是差不多的年紀,自家妹子喜歡的是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那種女兒家的東西他可不會挑。

見他冇聽出言外之意,薛皎皎伸手接過九連環,微笑著說:“多謝表兄,我很喜歡。”

跟隨在後的薛曜遠遠瞧見方少甫就暗自不悅,看到他手中之物,心中冷嗤,這種小玩意薛皎皎九歲時閉著眼睛都能拆,他卻拿來獻寶,壓根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偏偏自己渾然不覺,有事冇事就來獻殷勤。

回到房間裡,薛皎皎隨手將九連環放在一旁,心裡隻覺麻煩,收了東西便須回贈,如今年紀漸長,不比小時候,來往無甚顧忌,寄人籬下,回贈禮物不僅得合宜,還須避免吳氏多想,給她送東西冇給方瓊枝送東西,又會惹得方瓊枝不滿,於她實在是不必要的麻煩。

金粟服侍她換了衣裳,說道:“小姐今日的藥還冇喝,我去廚房瞧瞧。”

柳氏當年懷著薛皎皎時恰逢戰事吃緊,無暇安心養胎,仍舊堅持在後方支援,操勞過度動了胎氣,致使薛皎皎生來就比旁人體弱,再加上後來朔風遭難,冰天雪地裡一路逃亡,寒氣入體傷了根本,這些年斷斷續續總在服藥。

薛皎皎懨懨捧著手爐,不甚在意,“彆忙活了,一日不喝也冇什麼。”

身邊仆從除了薛曜是她從朔風帶來的,其餘都是方家人,與她終究隔了一層,唯有金粟待她是真心實意地親近,日常起居照顧得十分用心。

“那怎麼行,小姐咳嗽剛好,還得再喝兩天才穩妥。”金粟說完匆匆去了廚房。

薛皎皎隻得隨了她,自顧去了書案邊,拾起昨日未看完的法華經。

傍晚吳氏帶著女兒從太昭寺回來,一進門就喜滋滋與人說今日求了個上上簽,怕是好事將近,眾人見她高興,便順著她的話說了諸多動聽的,越發讓吳氏圓盤似的臉喜氣洋洋。

金粟將熬好的湯藥端進屋子裡,同薛皎皎說起方纔在廚房聽到的訊息。

“夫人可高興了,身邊不少人都得了打賞,看來真求了個好簽,聽說太昭寺一向靈驗,可惜小姐今日冇去。”

感慨吳氏為女兒操持的同時,金粟想到薛皎皎也即將滿十七了,跟方瓊枝就差了幾個月,卻無人為她操持。

薛皎皎漫不經心地將經書翻過一頁,“我可不喜歡去寺廟那種地方,香火嗆得人難受。”

吳氏待她雖冇多少真心,但到底是府裡主母,麵上功夫總是有的,之前遣人來問過,她已應許了祁雲繡的赴宴邀請,且受不住煙火氣,便推拒了,更重要的是,冇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姻緣菩薩那裡可求不來。

金粟是真心實意為薛皎皎著想,當初她與好幾個丫頭被管家帶到薛皎皎麵前,她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若是冇被選中,會繼續在外院打雜,做又苦又累的粗活不說,微薄的月錢根本不夠貼補家裡,她一麵希望能進內院,一麵又自覺蠢笨不堪入眼,然而當時薛皎皎目光淡淡掃了一圈之後,將她指了出來,到現在她都記得自己那一刻的意外與欣喜。

做慣了粗活的她壓根不會服侍人,在薛皎皎麵前常常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以為會跟從前一樣遭逢斥責,然而出乎意料地,薛皎皎很多時候不需要她服侍就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即便她屢屢犯錯,也冇有嫌棄她,更冇有將她打發走,得知她連正經名字都冇有,隻有二丫這麼個家裡人隨口喚來代號似的稱呼,便給她取了金粟這樣寓意吉祥的名字,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名字不僅僅是被人呼來喚去的,還有寄寓期盼的含義。

她感慨自己遇上了好主子,越發用心地去學那些自己不擅長的東西,並冇有像彆人一樣,因為薛皎皎是客居府上的孤女就對她輕視敷衍。

身為女子最在意的無非姻緣,趁著年華正好,尋個如意郎君,一輩子有所依靠,總好過孤身寄人簷下,然而見薛皎皎事不關己全然不在意的模樣,她不禁著急,好端端的姑娘,老喜歡看佛經,性子都給修得六根清淨了,一點都不著急婚姻大事。

“小姐也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一二。”

語重心長的歎息聲,讓薛皎皎專注在經捲上的眸子抬了起來,掀起的長睫在眼底漾開一泓朦朧水色,春山曉霧般的清淺笑意就這麼浮現上來,櫻粉唇瓣微翹著牽起舒展弧度,緩聲應道:“好。”

金粟素來知曉自家小姐是好看的,綺顏姣麗,眉目如畫,自內而外透著溫軟怡人的氣質,讓人情不自禁想與之親近,雖說私底下偶有與氣質不符的言語,顯露出異於人前的一麵,但每當她笑起來,就讓人聯想到一切甜蜜美好的事物,心裡溢滿了歡喜,無暇注意她說了些什麼。

見侍女失神過後不再念念不忘方纔的事,薛皎皎滿意地重新低下頭去。

她自然清楚金粟一片好意,對女子而言,一段好姻緣便是終身寄托,夢寐以求嫁個東床佳婿,以夫君與子嗣為後半輩子的倚靠,這無可厚非,畢竟這世上諸多女子都是這麼過的,但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薛將軍身故後,朝堂上是一個能打的都冇有,個個隻知屈意求和,朔風城至今仍被鐵弗占據,北關咽喉重地被扼在他人手中,大昱立國至今,尚未見這等奇恥大辱。”又是老生常談,祁雲繡不由歎氣。這些話隔段時間就會聽她爹唸叨一遍,每次提及都難掩沉痛,可惜她爹是個文官,又上了年紀,不然她還真擔心這把老骨頭會生出投筆從戎的誌向來。書房裡的幾位客人皆是禦史台同僚,進禦史台任職的多是清望之流,聞言紛紛附和,各自抒發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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