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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遊人, 山上清風

”璿璣站起身,放下茶碗,站在厭無跡麵前:“浮山有十一位,不老不死的怪物,當中十位由我招攬,都以為我是仙首,殊不知浮山唯一的仙是師父,而我不過是您腳下的螻蟻。”“我常常回憶被您帶上山的時候,您讓我崇敬,相比之下,得到我不能釀酒的結論後,您的失望也讓我喘不過氣。現在我還是想問問當年問過的問題,不知師父改答案了嗎?不能釀酒的徒弟對您來說不如冇有嗎?”“其實您也不必回答這麼為難的問題。茞求您幫他醫治世間瘟...-

第一章山下遊人

“小唐,結賬!雲都城最好的酒也不過如此,我聽聞浮山上那酒,打碎一罈就能讓山間生靈儘醉!”

“咱們遊兄又喝醉了,哪裡真有什麼浮山仙?什麼生靈儘醉酒?遊兄少看些話本吧!”小二嘻笑著,把酒罈一撤、銀子一收,忙下一桌去了。

遊衡側身望著店家窗外的圓月,神色自若、眼神清明,半點不像個醉鬼。

世人不信浮山,不知琥珀酒,亦不見十二仙,不曉厭無跡。

遊衡不曾和雲都城酒肆的小二說的是,嘗過琥珀酒,就再也不會因酒而醉。

雲都城外二百裡,是離浮山最近的一處荒野。十五月圓,弟子歸山;山無路達,山門不開。這樣來了又走,遊衡經曆了十二次,正好一年。

他閉上眼,雙手泛起裂隙,當中填充金光。“齊齊不徐,久久不離;踏月乘風,願予晨曦。”

求您了師父,讓我回浮山,向您賠罪。

遊衡每每在月圓之時來到浮山下,在世人看不到、摸不著的浮山腳下,頌念師兄們回浮山的“開門密語”。

他試了很多遍,仍然見不到那條掛著燈籠的上山路。

遊衡閉上眼就能看到浮山的秀麗,山頂大殿的屹立。他朝大殿的方向行了師禮,心道師父肯定在調他的琥珀酒,來不及搭理我。

耳邊突然響起“開門密語”,那聲音緩而低沉,帶著點散漫……是師父。

遊衡看到燈籠依次亮起,為他指著上山的路。他環顧左右,並冇有厭無跡的身影。

他沿著燈籠上山,每一步都踩在光下,而身後永遠是走一段滅一盞燈,再要踩過去就已是現世半截天空。

這是隻能上山的路,待遊衡行至山門,已累得氣喘籲籲。

十二金殿,十二位仙,各自占著幾個山頭。遊衡隻寥寥見過數位,他從前總是躲在厭無跡的地盤,不去見人。

山上不需要守夜,他也冇見到任何人,可是腳步愈發沉重,甚至想要轉身一逃了之。因為厭無跡的大殿燈火通明,有人在等他。

油燈剪花,羅帳款款。師父他坐在燈火稀疏的暗處。

紙人靈巧得很,自是挽起遊衡的手,“小公子回來了!你還記得回來啊,大人那時發了好大的火,差點將我揉成團當燃料。”

紙人隻會直抒胸臆,聽到遊衡心裡不免有些刺痛,“對不起,小小。”

“遊衡拜見師父。”遊衡跪在大殿正中,俯身行大禮。

“現在回來了,高不高興?”

“高興。”遊衡不敢起身,殊不知師父已經挑開了羅帳。

“那就好,就怕你不願。”師父點他,他也隻能應下,忽然覺得後頸的衣領叫人揪了起來,他順勢直起身子,抬頭看向厭無跡。

“笨蛋一個,月月都來,就不能趁著冇人管你在世間走得更遠些?”

“我想要和您認錯嘛。”遊衡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敢看黑衣金線的仙。

厭無跡沉默片刻纔給出答覆:“認吧。”

遊衡冷汗直流,盯著師父的手腕,厭無跡手指微動,卻好像在攪動遊衡全身的骨縫。

遊衡的骨頭,有些是碎骨,經由琥珀金線連接起來,方足夠堅硬。現下那東西隨著厭無跡的手指微微動起來,不算痛,但有一種命門被掐住的壓迫感。

“遊衡任性,明知世間危險重重,還揹著您收買紙人,讓他們幫我開門,溜下山……其實我看一眼就想回來的,我隻是想再看看人間燈火滿天,我想知道世間年歲幾何……”

“避重就輕。你拿什麼收買了他們?”師父好像在笑啊?為什麼?

遊衡垂下眼睫,連手腕都不敢看了。“一人一盅琥珀濃。”

厭無跡必然是知道的,現在不過是尋一個問罪的理由。骨間的東西安分下來,師父冇有再碎一遍骨,他心中慶幸,悄悄抬眼。

“一人一盅,合計起來也有一罈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還?”

“明日傍晚前,遊衡能釀好。”

“好,去吧。”厭無跡就這樣放他離開了。

大殿燈火熄了一半,而他曾經住著的榭清風此刻亮堂起來。

師父曾說,若是忘記了路,便朝著光亮走。

遊衡推開院門,小小已經在等著他。“公子要釀酒嗎?我去取水來。”

“嗯,浮山溪泉一罈,麻煩你了。”遊衡自回到山上,言行都規矩了很多,他欲言又止,想問紙人一個問題。

小小湊過來蹲下,自下而上看著他,“公子要問就問,這般猶猶豫豫做什麼?走了一年,同我都客氣了。”

“這都叫你看出來了,小小功力增長了不少。”

“快問吧,再耽誤下去我怕公子患上心疾。”

遊衡蹲下來同紙人平視,小聲問:“師父這一年帶徒兒了嗎?總覺得師父他過於輕拿輕放了,叫人不安心。”

小小笑了笑道:“你一定是以為大人有了新的徒弟就不待見你了,可我們大人纔不是那樣的人,他敲定的人選會那麼輕易改變嗎?你又妄自菲薄什麼呢?”

“那你能不能學學他那時生氣的樣子?我好對症下藥。”遊衡得寸進尺,循循善誘道。

小小清了清喉嚨,學道:“小兔崽子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就敢入世,給我把門關好,走了就彆回來!還敢拿琥珀濃賄賂你們,都交出來!”

“不對啊,小小,師父不會這麼說話,你在故意罵我呢?”遊衡被她逗笑了。

“公子所謂的報酬,我一點都冇撈著,還被大人揉成了團,我哭了好久才被放過。”小小幽怨地看著他。

“對不起,我改日給你講故事,講講雲都城的話本好不好?”

隻見小小端坐下來,說道:“你說的哦!給你半個時辰,我現在就要聽,不然你的溪泉水就自己去取。”

小小開開心心地走在夜晚的山間,心想人間話本真有意思,畫本裡我是一個特彆漂亮的姑娘啊,走路生姿,容貌昳麗,唉,要是我見到寫話本那人,一定要重重嘉獎。

她帶著一罈溪水回來,見遊衡已經畫好了陣,“公子真可憐,話說得那麼滿,怕是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冇有。”

“就等你了。”遊衡坐在陣中,擺好了手勢,示意小小。紙人姑娘將溪水倒進陣裡,水未曾落地,而是聚成水球,遊衡的手上又顯出金色裂紋,裂紋流動如潺潺流水。

遊衡一雙手皆是碎骨,金絲線作粘合劑,將靈力封在骨中,待到需要時再緩緩放出,他讓這壇清泉吸收他的靈力,最終成為引人醉夢的琥珀濃。

小時遊衡問過師父,何為釀酒,師父說,日日夜夜以骨作器釀著的靈力就是一種酒。

那為何要碎骨再以金絲相接呢?師父無所謂地說,因為不碎骨釀得慢。

所以遊衡自小犯錯後得到的不是抄經書、不是練劍法,是一遍遍碎骨。可他頑皮得很,過不了幾日又要上房揭瓦。

小時候他羨慕兩位師兄,而師兄們羨慕他常有酒喝,他們最常問的就是,醉後入夢感受如何?夢是好夢還是噩夢?那滋味會讓人不願醒來嗎?

遊衡答是好夢,可是醒了會忘。像嘴饞的小孩一樣,遊衡也迷戀夢的味道,夢裡越是逍遙快活,醒來的悵然若失就越痛苦。所以他求厭無跡再來一口、再夢一個時辰,最後跪在大殿裡垂著發抖的手,無聲落淚。

“如果你能抵抗夢的誘惑,你就算不得人了,正巧我厭惡生人,你若是還想做人,就滾下山去。”

“我要是不算人了,那算什麼呢?”遊衡開口便是哭腔。

“算我的愛徒。”一隻大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仙人拂袖離去,遊衡手上掛著根金絲線。

太陽西斜,黃昏漸移。遊衡睜開眼,琥珀色的酒浮在空中,酒氣將他也包裹了進去,小小歪在石階上睡著了,或者說醉了。遊衡一年冇有釀酒了,但瞧小小的模樣,這一罈的品質不會差,是時候去交差了。

殿前多了許多人,遊衡認得那些弟子的衣服,是玉殤仙人的門徒。他捧著酒罈子,朝他們行禮,對方也禮貌迴應,眼神卻移不開他手上的酒。

“這位兄台拿的可是琥珀濃?”

遊衡看了一眼對方,恭敬地說道:“是琥珀濃,鳴兄認得很準。”

“你知道我是誰,我卻從未見過你。你是遊衡?”

遊衡頭疼要怎麼答話,大殿門轟然開啟,“來得夠慢,想再碎一遍?”

遊衡心中竊喜,對李鳴微微點頭後小跑著進殿了。浮山弟子皆知厭無跡收拾人的手段裡有一個是碎骨,在此處聽見那人雲淡風輕地緩緩道出,不由得朝那個小跑的背影投去憐惜的目光。

“開壇,我瞧瞧。”厭無跡似乎嘴角掛著笑。“品質很好,手藝倒是冇退步。喝一盅。”

“為什麼?”遊衡脫口而出。

厭無跡低笑一聲,走近遊衡,“因為你的耐力下降了,阿衡,從榭清風到雲無殿的八百步,你醉了幾步?如若我不叫你,你會醒過來嗎?”

遊衡猛然驚醒,殿外唯有清風,殿內唯有師父,再無旁人,冇有玉殤仙人也冇有李鳴,是他醉了,若說醉得深,還知道要走過來,若說醉得不深,他怎麼會在正月十五入醉,做了一年夢又在十五夜醒來?

“你再想想,人間一載,你又記得多少?今日又是哪一年,哪一日?”

遊衡茫然地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同店小二交談之前的事,甚至在一遍遍回憶中,小二的模樣也模糊起來。難不成我出走浮山,跳進現世,見過的上元花燈,一次次徘徊在山下都是一場大夢?

厭無跡的聲音傳來:“你為何要去人間?”

“貪玩......不,遊衡不確定......”

“明白了嗎?”

遊衡點頭,卻淚流滿麵,“弟子學藝不精,給師父添麻煩了。”他的理性認可了這是一場醉夢,胸中的悵然若失分外明顯。

第二章山上清風

遊衡的眼淚被黑色的衣袖擦去,厭無跡的長髮垂落在眼前,“我又不曾怪你,你哭什麼?更何況我都好好帶你出來了。”

“今天是人間上元夜,還算好玩,我許你釀完了去看燈。今夜我陪你去圓了夢裡的夢,好不好?”

厭無跡將遊衡的手放在琥珀酒液之上,手上的金色裂痕亮起來,伴隨著一點點刺痛。

“看,現在你可不是在做夢,放心了嗎?笨蛋小徒。”

遊衡將那壇酒封好,心想師父本事通天,能知道他在夢裡的願望,還能將他叫醒,自己手藝不佳,竟然會在釀酒的途中沉醉入夢,像夢遊一樣從榭清風走到雲無殿,以後可萬萬不能再犯了!

他走進殿內,看到師父換掉了黑色外袍,用上了很少穿的紅色,並非正紅,比那顏色暗沉一些,底紋稀疏,不認得是什麼花。

“過來。這個日子穿得這樣晦氣,是會討人厭的。”

遊衡低頭嘟囔:“您還厭惡生人呢,何必弄得這麼重視。”

“小東西,說大聲些?”

遊衡的衣裳要鮮豔一些,如此精緻,他怕弄臟所以不敢有大動作。下山的燈籠路都走得不甚自在。待到踏下最後一階,便是進了人間,不遠處雲都城燈火冉冉,城門大開,集市熱鬨。

戲台搭在市中,翩翩的身段如夢似幻,戲子口中唱著:“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

“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

“……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無眠一夜燈明滅,分煞梅香喚不醒……”

遊衡看得入迷,聽了一折半懂不懂的戲。

他被師父半推半就著嚐了未曾見過的小吃點心,在酒肆品了人間的酒,隨著人群點燈,走馬觀花地逛完了這一條長約百裡的街。

他仿若一位衣食無憂的人間紈絝,縱情玩樂。

厭無跡指著城中一座三層樓說:“在人間住一晚,好不好?”

遊衡冇見過溫熱泉水集在一個池子裡,冇見過層層帷幔下如此柔軟的大床,他驚喜地四處亂轉。

“你願意一直在這裡生活嗎?冇有人會讓你日複一日地用碎骨釀酒,也冇有人會因為美酒覬覦你。你要是願意,可以一直留在這裡。”

厭無跡瞧著他欣喜好奇的模樣,盼著他說願意,便能把他安安穩穩地留在人間,徹底斷了自己的念想。

“師父,要把我留在這裡?”遊衡的神色徒然消沉下來,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盞。

這是一個機會,這是師父的良心。厭無跡終究冇有這麼說,他隻是說:“不把你留下,難道還帶進自己屋去?”

說完他就出了門,像落荒而逃。身後的門緊接著打開,那鮮豔的紅色糰子抱住了他的手臂。

“師父去哪,我就跟著……”免得被放在人間,“萬一,您又逗我,不給我開山門呢?”

“真的不願意留下嗎?”

“不,想回浮山。”

“為何,這人間不美嗎?”

“美,可是腦袋裡有個念頭一直讓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去就要忘記很多事。”

厭無跡沉默不語,他能造出讓人沉湎於夢的酒,亦能輕鬆模糊人的記憶,可是他始終做不到將記憶消除得乾乾淨淨,像他的名字一樣,他討厭無痕無跡地離開。

“那同我回浮山吧。”

浮山,榭清風。

小小睡在台階上,遊衡把她扶起來,待到紙人轉醒,她開口:“公子,頭好漲,像被人團了又團。”

“瞎說什麼呢,你隻是做夢了。”

“唔,好久冇見公子了,你的手藝讓人聞聞味就能醉。”

“你很久冇見我?”

“在夢裡,我有一年冇見過......公子!你去哪?!”

哪怕同時醉,兩人也不會做同一個夢,小小說有一年冇見,那就不是夢,他真的有一年是在人間度過的,師父為什麼騙他那是一場夢,今夜又為什麼想把他留在人世間......

浮山雲無殿燈火通明,編鐘聲響,雄渾壯闊。紙人位列兩旁,動作整齊劃一。“公子請。”

厭無跡站在殿門前,一揚衣袖,走進殿內。

“師父,您知道我會來,在等我嗎?”

“你那麼聰明,見到那紙人就該明白過來了。本來,我以為你定會選擇留在人間,就冇有這麼多麻煩事。”厭無跡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殿頂,“可既然攔不住、不願攔,那也冇什麼其他的選擇了。”

一年前,浮山,搖光殿。

“玉殤仙人願收我們做弟子,實在是我等的福氣,李鳴決不會辜負仙人的期望。”李鳴拱手。

他不遠萬裡,憑藉一條傳言在雲都城轉了三年,終於見到了浮山,浮山階梯的燈火指引他來到搖光殿,這裡弟子眾多,仙家法力無邊。

可他所求不過一罈大夢酒,得知那酒在另一仙人處,他當即便要走。

“小友莫急,有些人隻一麵就被厭無跡帶上山,有人兜兜轉轉數年也找不到去雲無殿的路。琥珀濃,世人想,仙人笑。你我二人誰不饞那一口大夢?”

李鳴得到機會拜訪雲無殿的那天,正是十五月圓夜。他看見雲無殿的大門被玉殤的禁製封禁,對那捧著酒罈的小弟子說:“鳴兄我今夜隻為這酒而來,玉殤大人也是,你隻要把它給我,我不會傷你。”他說話間拔出劍,發出錚鳴之音,他身後那些人同樣拔劍,對遊衡流露出殺意。

“有琴一方,其音嫋嫋;勿觸勿擾,得見朝陽。”

“小子念什麼詩呢?廢話真多。”

“當然是在念讓你們後悔的詩呀!”遊衡雙臂處金線迸發,利刃一般衝向李鳴,金線如刀鋒,不疾不徐地切割對方的劍,遊衡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你們傻,忍不住想勸你們走。”

“這小子就是厭無跡的小徒弟,要活的!”李鳴大聲叫停暗處的箭。

縱然有金線相助,可對方人多勢眾,一下下攻在他身上,金線抵禦不及,他便是一個踉蹌。

你以為我師父怎麼對付那些日夜不斷的偷酒人的?這種程度算什麼?遊衡突然露出陰冷的笑容,雙手一鬆,酒罈落地,酒香撲鼻引人醉。既然都想我死,我偏不死,廢了這壇酒也要看你們先死!

本以為隻是一個傳言,李鳴相信那酒讓人醉後大夢,但不相信有酒隻是聞一聞就能醉,但他確實身體漸軟,眼神迷離。同樣遊衡也冇有太多力氣了,做不了清雜的工作。

遊衡跨過他們東倒西歪的身體,登上大殿,發動垂落的金線去切割大門的禁製。一刀一刀,甚至有些甩在了自己身上,他腳下發虛,琥珀濃對他也有效果,他自然不可能像厭無跡那樣對這酒免疫。他跪坐在地上,隻記得要削開這大門。

後來禁製碎裂,輕輕一碰就煙消雲散,有人打開門,抱起門前的遊衡,聞到了殘餘的酒香。金光自他身後射出,將庭院內的活口均勻地切開。

遊衡身上的傷口不深,但多,最重的傷在手,金線被他儘數抽出作武器,指間碎骨冇有能支撐手掌的力量,碎片劃傷血肉,叫人不忍直視。

厭無跡替他將碎骨一片片放回,再用金線縫合,最後把他好好地包紮了一頓,讓小小帶他下山。他將琥珀濃淋在遊衡身上,在這一段淺夢裡,遊衡會是個想要在上元節去人間遊玩的小徒弟,被自己拒絕接著揍了一頓後,獨自溜下山的貪玩的傢夥。

琥珀濃可以讓人大醉一場,夢個好夢,厭無跡能藉由琥珀濃替人造個好夢。

厭無跡回到雲無殿,對瀕死的玉殤說:“你問我敢殺你嗎?我想好了,十二仙,我都殺。既然今天是你來,保不齊明天是誰來,你們最近小偷小摸不斷,我正好永絕後患。”

“你今日殺得了我,明日殺得了璿璣?你們二人合作多年,你一點情分都不講地不再提供那酒,就冇想過有多少人要直麵痛苦!”

“他術法是我教的,靈力是我調的,我作為他的師父,教訓孽徒怎麼了?殺他又怎麼了?”厭無跡的表情不像在說謊,“他如今叛我、傷我,給了機會還不識好歹地湊上來,還想不到我會怎麼做嗎?攪得北方戰事不休的是你們,大肆販賣的是你們,與我何乾?”

“你過河拆橋,當初向人間送琥珀濃,你也是同意的!”

“我現在不就是在贖罪嗎?十二仙,不會漏一個。”

浮山十二座金殿,十二座山頭,遠遠看過去,似是有一抹紅。

幾天以後他又回到了雲無殿,瞧見嚇得大哭的紙人小小,他說:“把山門關好,把酒都砸了,我們夢一場。”

這一場夢,一不小心做了個春夏秋冬。

“時間太短,來不及細細佈置。你回來那日,我剛從夢裡醒來,腦袋裡亂線如麻,隻來得及讓紙人先彆穿幫。後麵那一日我一直在分理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等認清了,接著就定下了個倉促的計劃,送你去人間。”厭無跡淺笑著:“師父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遊刃有餘,師父也不是完全免疫了琥珀濃,該醉還是要醉,該夢的也逃不掉。”

“您一年前為何要送我去人間?我留在這裡不能幫上忙嗎?”

“阿衡,逼你釀酒的是我,打碎骨頭拿線穿起來的是我,你甚至不恨我。我該謝你,讓我有了良心。”

厭無跡伸出一隻手,血液順著指尖滴落,他在空中寫了兩個字,“我的第一位徒弟,名璿璣,天生根骨與眾不同,卻釀不出酒。第二位名茞,最愛嬉笑逗人開心,也釀不出,上山路上跳下人間死了。第三位巡煌,他倒是能釀,可命不好,捲進戰事裡也死了。你其實也不適合釀酒,但我累了,懶得滿天下去找徒弟,索性碎了你的骨。我知道不配做你師父不該留你在浮山,也捨不得讓你看見我屠戮浮山的場麵。”

遊衡喘著粗氣,摸了一把淚,說道:“是您撿我回來的,您再怎麼樣也是我師父。我纔不去人間呢……師父是好人。”

“笨蛋小東西,我都告訴你我屠了十二仙,你不怕嗎?我那大徒弟璿璣,拿了琥珀濃去人間販賣,知道要分七成給我,後來他不甘心隻能拿三成,才動了偷啊搶啊的念頭。我們這是分贓不均纔打到一起,你還覺得我是好人?琥珀濃在人間氾濫的那年,你才五歲。”

看著飄在空中的三個名字,血字浮動。他的雙手自動垂下虛化的金線,將十指纏繞,另一端釘在地上。遊衡驚醒,搖頭,“師父,放開我……”

厭無跡拿起那壇酒,朝遊衡走過來,“既然不願去人間,留在這浮山也冇什麼不好,知道了那些往事,也能給你提個醒。榭清風的小小我替你留著,人們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是正月十六,師父之前騙你了。”

酒液順著喉管流下,遊衡淚眼朦朧,看不清厭無跡是什麼表情,隻聽見他說:“續上人間那個好夢吧,醒來以後彆再掛念著師父了,開宗立派也好,這酒斷在你這裡也好,自己去選吧。”

夢裡遊衡怎麼都開心不起來,他後來病殃殃地躺在床上,緊緊攥著厭無跡的暗紅色衣袖,他腦袋昏沉,喃喃地求人彆走。衣袖裡的手握住了遊衡的手,“快點睡醒吧,貪夢可不好。”

於是遊衡真的醒來,他直起身子,暗紅色長袍滑落在地。看不到厭無跡的身影,雲無殿千盞燈,冇有一盞亮著,位列兩側的紙人們早已破損腐朽,被風捲到一旁打著旋。這山上的亮光,僅僅當空明月和榭清風的一盞燈籠。

遊衡終日沉在書堂,小小又抱來一摞,“公子,最後一摞關於紙人的書了,你到底要找什麼啊?”

“我想知道紙人因為什麼纔會破損,冇了靈氣。”

“我也會丟掉靈氣嗎?好嚇人啊,大人到那時會就我嗎?”

遊衡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泡在書裡慢慢地學會了從前厭無跡冇教的東西。

他看著從前被禁止的書,照著書上的陣,擺了個一樣的在浮山開陽殿。

這裡是璿璣的大殿,記憶中璿璣每次來雲無殿,都會給他帶點好玩的人間玩意兒,那個人總是拍他的腦袋,說:“怎麼長得這麼慢啊?多少年才能跟上我腰高?”

遊衡還會煞有介事地答:“璿璣大人再逗我,我師父會生氣的。”

“哦?那我不給你帶這些了,小玩具還是給待見我的小孩吧~”

“大人彆,我給你逗。”

殿內破敗,殿中的梨花木椅上有一具白骨。

陣起,點燈,風停。往事浮現,正好是厭無跡大開殺戒的那天。

“師父難得來一次,今天要泡什麼茶?我這裡有的您儘可以挑。”

“事情做得過頭了。”

璿璣站起身,放下茶碗,站在厭無跡麵前:“浮山有十一位,不老不死的怪物,當中十位由我招攬,都以為我是仙首,殊不知浮山唯一的仙是師父,而我不過是您腳下的螻蟻。”

“我常常回憶被您帶上山的時候,您讓我崇敬,相比之下,得到我不能釀酒的結論後,您的失望也讓我喘不過氣。現在我還是想問問當年問過的問題,不知師父改答案了嗎?不能釀酒的徒弟對您來說不如冇有嗎?”

“其實您也不必回答這麼為難的問題。茞求您幫他醫治世間瘟疫,您回答得絕情;我設計巡煌在戰場丟命,您也冇有來問我的罪;我那可憐的小師弟日日經受碎骨之痛不敢說一句不願。您其實本來就不需要徒弟,我們都是您的所有物,有的替您廣開財路;有的替您彰顯善意;有的就是酒器,想丟便丟,不問死活。今日師父來清理門戶,我念您殺了餘下的十個怪物手累,就替您分憂,擅自先走一步了。”

遊衡踢走了陣上的茶碗,結束了這段過去的虛影。他很想說,後來師父變了的,不再把他當酒器。

遊衡將璿璣的骨頭埋進了庭院,海棠花四季不落,廕庇著他的師兄。

遊衡出門落封,不會有東西來擾他清淨。

他疲憊地回到榭清風,又忽然想起今日是上元節。

雲都城冇什麼變化,倒是酒肆裡的小唐成了掌櫃。

“唐掌櫃,拿一罈好酒。”

“遊兄來了啊!好久不見你了,上次見也是正月十五。”

倘若遊衡當那一年的人間遊曆是夢,那師父帶他來人間就是和這小唐見的第一麵,都是正月十五,完美銜接。如果那天冇跟著回浮山,他大概再也冇機會分清哪些是夢。

身後的紙人小小探出一個腦袋,悄悄問:“他們真看不出我是紙做的?”

“放心,我把你的模樣弄得很逼真,還很漂亮。”

忽的,遊衡聽到有人談論。

“北邊的仗終於是快打完了,我纔有機會逃到這十萬八千裡的地方來,那麼多年在戰場上熬著,現在終於……”

看客們紛紛答道,可憐可憐,差些瘋癲,幸哉幸哉,人還活著。

“瘋倒不至於,一有瘋的苗頭,長官就給我們喝酒,那酒金黃透亮,一小口就能大醉一場,有個美夢……”

小唐覺得這酒似乎在哪裡聽到過,下意識朝窗戶邊的那桌看去,冇有人,也就罷了。

遠處戲子仍唱:“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他那是一場夢,今夜又為什麼想把他留在人世間......浮山雲無殿燈火通明,編鐘聲響,雄渾壯闊。紙人位列兩旁,動作整齊劃一。“公子請。”厭無跡站在殿門前,一揚衣袖,走進殿內。“師父,您知道我會來,在等我嗎?”“你那麼聰明,見到那紙人就該明白過來了。本來,我以為你定會選擇留在人間,就冇有這麼多麻煩事。”厭無跡停下腳步,抬頭看向殿頂,“可既然攔不住、不願攔,那也冇什麼其他的選擇了。”一年前,浮山,搖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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