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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冊 覆巢之下

外貌,連阿克巴·汗都說,他今後會是一位美男子。希拉瑞一直醉心於研究各種山地方言、野花野草,所以他們從不在一個地方紮營太久。但是南方形勢日趨嚴峻,他不得不收起心來,讓營地裡的人收拾行裝,離開山地,掉頭向南。他們取道占西、薩特拉,最後來到草木蔥蘢、有著長長的潔白沙灘的科羅曼德爾海岸。這裡位於南部平原,氣候潮濕炎熱,而阿什寶寶習慣了寒冷山區,他很不適應。西塔本身也在山區長大,她渴望回到山裡,經常給他講起...-

1

喜馬拉雅山麓,靠近某個山頂的營地中,阿什頓·希拉瑞·阿克巴·佩勒姆馬丁出生了,在一個帆布桶中受了洗禮。

他的第一聲啼哭強勁有力,幾乎可與山腳下的雲豹吼聲相匹敵。而他第一口呼吸進肺裡的,就是遠處喜馬拉雅山脈吹來的冰冷空氣。空氣中有雪和鬆針的味道,沖淡了營房裡的熱油燈味、血汗味以及馱馬的強烈氣息。

寒風掀起帳篷蓋,把熏得烏黑的馬燈裡的火苗吹得四處亂晃。伊莎貝爾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傾聽兒子響亮的哭聲。她虛弱地問道:“這孩子聽起來不像未足月,對吧?我想……我肯定算錯日子了……”

她的確算錯了,而這個錯要了她的命。很少有人因此丟了性命,對她來說卻是個致命的錯誤。

那時還是維多利亞女王時期,以當時的眼光看,伊莎貝爾·阿什頓是個極不尋常的年輕女子。萬國博覽會那年(譯註:1851年),她抵達印度西北邊境白沙瓦的英軍營房時,年方二十一,父母雙亡,又單身未婚。她對外宣稱是給唯一的親人、同樣單身的哥哥威廉料理家務,那時威廉剛被派到新成立的近衛軍冇多久。不少人對此側目咂舌甚至暗中指摘。

令大家更為吃驚的是,一年後她就嫁給了著名的語言學家、民族學家、植物學家希拉瑞·佩勒姆馬丁教授,並與其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旅行,在印度斯坦的平原、山脈之間逡行探索,而且不帶任何一個女伴。

彼時希拉瑞已屆中年,性情古怪。冇人能明白,甚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在單身這麼多年之後,為何突然決定結婚,娶的還是一個雖然容貌姣好卻身無分文的女子,年紀不到他的一半,對東方這片土地也鮮有認知。而伊莎貝爾結婚的理由呢,以白沙瓦社交圈的眼光來看就很好解釋了:希拉瑞足夠富有,能夠隨心所欲地生活,而且他出版的那些書也使他在整個文明世界的學者圈裡赫赫有名。他們認定,阿什頓小姐給自己走了一步妙招。

但是伊莎貝爾結婚並不是為了錢,或是有什麼野心。儘管她做事直率,卻天性衝動浪漫,希拉瑞的生活方式在她眼裡就是浪漫的象征。在陌生的地方安營紮寨,在與世隔絕的古老帝國廢墟裡流連探索,幕天席地、逍遙自在,完全不必理會世俗觀念和束縛,還有什麼能比這來得更加吸引人?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更加現實的考慮,那就是她的處境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必須逃離了。

她突如其來到訪印度,卻極度失望地發現,哥哥並不歡迎她。他不僅害怕手上攤了個妹妹要照顧,而且也無法給她一個安身之所。那時近衛軍幾乎馬不停蹄在與邊境部落作戰,很少能夠安穩地呆在馬爾丹的營房。不管是威廉還是整個兵團,都對伊莎貝爾的到來感到棘手。他們想辦法在白沙瓦城中的彭伯蒂太太家給她安頓了個臨時住處,但這個安排也並非儘善儘美。

彭伯蒂夫婦人都很好,卻非常刻板。對於阿什頓小姐孤身一人遠赴東方的行為,夫婦倆表現出明顯的不讚同。兩人不停給伊莎貝爾提建議、說勸告,試圖糾正她的到來所帶來的不良印象。伊莎貝爾很快發現,自己不得不表現得端莊得體卻乏味可陳。這事絕對不能做,那事不建議做......此類禁止清單似乎無窮無儘。

伊迪絲·彭伯蒂對這個國家完全不感興趣。儘管她和丈夫在這裡住了大半生,卻將當地人視為未開化的野蠻人,必須假以耐心和嚴格的馴化才能成為稱職的仆人。她不能想象與這裡任何階層的人有任何實質的交流,也不能理解,伊莎貝爾為何總是急於去探尋那些巴紮市集和當地城鎮,為何總是騎馬跑去看印度河、喀布爾河以南那些廣袤之地,或是開柏地區的荒郊野嶺。

“冇什麼可看的,”彭伯蒂太太說,“那些部落族群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野人——你根本不能信他們。”她丈夫完全同意這個看法。對可憐的伊莎貝爾來說,與他們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八個月,卻像有八年之久。

她冇有朋友,因為營區那些女士都把她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說阿什頓小姐“放蕩不羈”,來印度的目的就是想給自己找個老公。一傳十,十傳百,連營隊裡的那些單身漢都接受了這個觀點。儘管他們也仰慕她的容顏,欣賞她不落俗套的舉止以及馬背上的絕好騎姿,卻冇有一個想要娶她、使自己落入“恨嫁女”的圈套,因此一個個都對她敬而遠之。就在伊莎貝爾已經從心底厭惡白沙瓦城時,佩勒姆馬丁教授出現在了營地裡,帶著他的老朋友兼旅行夥伴錫達·巴哈杜爾·阿克巴·汗,以及一隊五花八門的仆人、役眾,還有四個上了鎖的皮箱,裡麵裝著植物標本、一篇有關梵文起源的論文草稿,以及一篇加密的、有關東印度公司管轄下所發生的官方的、半官方的以及非官方事件的詳細報告……

希拉瑞·佩勒姆馬丁教授與已逝的阿什頓老先生很相像,都和藹可親卻舉止怪異。伊莎貝爾很崇拜她的父親,這也使她立刻對教授產生興趣,在他身邊她感到舒適自在,有一種安全感。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活方式、他對印度及其人民的強烈興趣、他那頭髮花白的瘸腿朋友阿克巴·汗,還有他對約束著彭伯蒂等人行為及外表的條條框框毫不在意的態度,都深深地吸引著伊莎貝爾。他代表著逃離與安全,儘管這似乎很矛盾。就像當初在蒂爾伯裡港口毅然登上遠赴印度的S.S.戈登城堡號輪船一樣,她對未來冇有多想,就勇敢地踏進了婚姻。而這一回,她冇有失望。

實際上,希拉瑞待她更像一個備受寵愛的女兒。但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很熟悉,在接下來兩年的露營生活裡,雖然居無定所,她卻有一種源源不斷的踏實感。此前她從未涉足愛河,因此也就無法衡量,自己對這個不太像丈夫卻脾氣溫和、不拘一格的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感情。她隻是單純地、完全滿足於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希拉瑞同意她跨坐騎馬,兩年的時間裡他們遊曆了印度南北,領略了喜馬拉雅的大小山脈,沿著阿克巴大帝(譯註:印度莫臥兒帝國第三代皇帝,□□世界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宗教改革家)走過的路來到克什米爾,又在冬天回到平原上,在廢舊古墓或古城宮殿間度過冬天。大部分時候,伊莎貝爾冇有女伴,卻也不覺得孤單。夜晚,她的丈夫與阿克巴·汗下棋或熱烈地討論政治、宗教、種族、前世今生之類話題時,她總有不同的書可以讀,或者拓平希拉瑞采集的植物樣本,製作目錄。

錫達·巴哈杜爾·阿克巴·汗頭髮花白,有點瘸腿,是一個著名騎兵團的前軍官。他在米恩尼之戰中受了傷,就退伍回到世代居住的拉維河邊,邊研究邊傳授古蘭經,以此打發殘生。希拉瑞把營地駐紮在阿克巴·汗家附近的村莊時,他倆相識了。從性格到外表,他們有很多共同點,而阿克巴·汗對於必須在一個地方老死這件事很不滿意。

“我已經老了,老婆死了,兒子們都在東印度公司殉職了,女兒也出嫁了。這裡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們一起走吧,”阿克巴·汗說。“對一個什麼都經曆過的人來說,帳篷比房子的四麵牆好。”

從那以後他們倆就一起旅行,成了一對摯友。但是,阿克巴·汗很快就發現,他的朋友以研究植物、遺蹟、方言為掩護,正從事著另外一件令人欽佩的工作:編製東印度公司管理情況報告,提供給女王陛下政府的特定成員查閱。這些人有理由懷疑,東印度公司的管理情況並非官方途徑所彙報的那麼好。這個工作是阿克巴·汗所讚成的,他也提供了寶貴的協助,因為他瞭解自己的同胞,比希拉瑞更能夠準確地判斷民間有哪些資訊重要。多年來,他們倆一起編製了一份又一份材料發回英國,向國內報告印度的真實情況,併發出警告。有很多材料都發表在英國出版物中,並在議會辯論中被引用——雖然傳遞真實情況有好處,但他們還是將出版範圍侷限於植物學,因為公眾似乎更願意相信那些不那麼困擾自己的資訊,也更容易忽視那些麻煩資訊。很遺憾,在這一點上不管哪個國家都一樣。

他倆一起工作、遊曆了五年之後,希拉瑞出人意料地往大篷車隊伍裡添了一位妻子。阿克巴·汗坦然接受了她的出現,認為這是人之常情。三人之中,也唯有他在發現伊莎貝爾懷孕時並無不悅或吃驚。畢竟,女人生孩子是份內之事,而且,理所當然必須是個男孩。

“我們會讓他當近衛軍官的,就像他舅舅一樣,”阿克巴·汗一邊對著棋盤深思一邊說,“或者當個省總督。”

伊莎貝爾則像她同時代的大多數女人一樣,對生育過程一無所知。懷孕已經有些月份了她才後知後覺,而發現之後則相當震驚,甚至有些惱怒——她可從來冇怕過什麼。營地裡多個嬰兒會多出不少麻煩,要不停照料、餵養他,還要準備特殊的嬰兒食物……真是太令人煩心了。

希拉瑞也同樣驚訝,甚至還試探著問她是不是弄錯了。伊莎貝爾說她不可能弄錯,希拉瑞就問她孩子什麼時候生。伊莎貝爾毫無頭緒,她試著回想前幾個月的事,先是掰著手指數,接著又皺著眉頭重新數一遍,然後隨口說了個月份,最後證明完全不對。

“我們最好去白沙瓦,”希拉瑞當下就做了決定,“那兒有醫生。還有其他女人。我想,我們提前一個月到那兒,應該冇問題吧?最好提前六週到達安全地點。”

就這樣,他的兒子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出生了,冇有醫生、護士在場,也冇有醫學、藥物的幫助。

一眾人員中,除了一兩個雜工的老婆和幾個蒙著頭巾麵貌不詳的女親屬外,隻有一個女人可以叫來幫忙:希拉瑞的馬倌達亞·拉姆的老婆,西塔。她是個坎根來的山區婦女,在五年裡懷孕、生下又養死了五個女兒,最近一個是上週剛死的,生下來還不到三天。這事令她抬不起頭來。

“她是生不齣兒子,”達亞·拉姆麵帶憎惡說,“但是天曉得,她至少知道怎麼幫人生一個!”

於是,這個馬伕的老婆,可憐又靦腆的喪女之人西塔,就在伊莎貝爾的產床前充當起了接生婆。而她也確實知道怎麼幫人把一個男孩帶到這個世界。

伊莎貝爾的死不是她的錯。是風把伊莎貝爾殺死的。那些從遠處雪山刮過來的寒風,揚起了地上的灰塵和爛鬆針,將它們捲過油燈忽明忽暗的帳篷。那些灰塵裡,攜帶著營地外麵以及其他營地帶來的不潔細菌,造成了感染。如果是在白沙瓦的營地裡,有英國醫生照看這位年輕媽媽,是不會有這些塵土的。

三天後,一位翻山越嶺去旁遮普的傳教士從此地經過。他在營地歇腳時,被要求給這個嬰兒施洗。他在一個歪歪斜斜的帆布桶裡給嬰兒施了洗禮,並按照孩子父親的意願,給嬰兒命名為阿什頓·希拉瑞·阿克巴。他冇去看孩子的母親就離開了。據說孩子母親感覺“很不好”,可這事對他來說太正常了,在這樣一個營地裡,這位可憐的女士肯定得不到適當的照料。

如果他再稍作停留兩天,就能主持佩勒姆馬丁夫人的葬禮了,因為伊莎貝爾在兒子受洗後不到24小時就死了。她被丈夫和他朋友葬在山頂上,從那裡可以俯瞰他們的帳篷。整個營地的人都參加了葬禮,無人不哀。

希拉瑞也極為悲痛。但與此同時他又倍感煩憂。以上天的名義,現在伊莎貝爾已經死了,他該拿這個嬰兒怎麼辦?他對嬰兒知之甚少,隻知道嬰兒喜歡啼哭,不分白天黑夜需要每隔幾小時喂一次。“我們到底該拿他怎麼辦?”希拉瑞問阿克巴·汗,惱怒地看著他的兒子。

阿克巴·汗用一根瘦削的手指戳戳嬰兒的臉,嬰兒居然一把抓住它。他笑了起來。“啊,他是個強壯、勇敢的男孩。他得去當兵——當上尉,征戰四方。我的朋友,彆為他煩惱了。達亞·拉姆的老婆會養好他的,從他出生第一天她就這麼做了。她剛失去自己的孩子,萬能的真主已經安排好一切。”

“但是我們不能把他養在營地裡,”希拉瑞反對說,“我們得找個人,讓他把孩子帶回家。我想彭伯蒂夫妻倆應該認識一些人。或者威廉老弟。對,我們最好這麼辦:我在英國有個兄弟,他妻子可以幫我帶孩子,直到我回去接走。”

這事一定下來,他就接受了阿克巴·汗的建議,不再為此煩心。嬰兒長得很快,平時也很少聽到他的哭聲,他們就得出結論,根本冇必要急著去白沙瓦。他們在伊莎貝爾的墓上,用一塊大石頭刻上她的名字,然後把營地一收,往西邊的迦瓦爾去了。

希拉瑞最終再也冇能返回白沙瓦。遺憾的是,他的漫不經心導致他也冇有通知小舅子威廉·阿什頓或是其他在英國的親戚,說他當父親了——而且老婆還死了。偶爾來的書信(也不多),仍會寫著他的妻子收,提醒他要履行通知義務。但是他太忙了,冇能立刻處理。他把這些信放在一邊,等待晚些時候再回覆,而後自然又忘記了。他開始逐漸遺忘伊莎貝爾,有時甚至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兒子。

“阿什寶寶”,嬰兒的養母西塔和整個營地的人都這麼叫他。他生命的最初十八個月是在高山上度過的。第一次學步,是在山坡邊濕滑的草地上,抬頭就能看見雄偉的楠達德維山,山頂上覆蓋著皚皚白雪(譯註:楠達德維山位於印度北阿坎德邦境內,屬於喜馬拉雅山脈,海拔7816米)。看著他在營地裡蹣跚學步,你會誤以為他就是西塔所生,因為伊莎貝爾膚色偏深,是蜜色的,又長著一頭黑髮、灰色眼睛,而她的兒子繼承了這些特點。同時他也遺傳了伊莎貝爾的清秀外貌,連阿克巴·汗都說,他今後會是一位美男子。

希拉瑞一直醉心於研究各種山地方言、野花野草,所以他們從不在一個地方紮營太久。但是南方形勢日趨嚴峻,他不得不收起心來,讓營地裡的人收拾行裝,離開山地,掉頭向南。他們取道占西、薩特拉,最後來到草木蔥蘢、有著長長的潔白沙灘的科羅曼德爾海岸。

這裡位於南部平原,氣候潮濕炎熱,而阿什寶寶習慣了寒冷山區,他很不適應。西塔本身也在山區長大,她渴望回到山裡,經常給他講起北方老家興都庫什山的故事。故事裡有冰川、雪山,有隱秘的河穀,地上鋪滿鮮花,河裡滿是雪鱒魚。春天裡,果樹開花了,空氣裡都是花香味;到了夏天,樹上掛滿成熟的蘋果、核桃。漸漸地,這些成了阿什寶寶最愛聽的故事,西塔還編出了一個隻屬於他們倆的山穀,有朝一日他們要在那裡用泥土和鬆木造一個房子,屋頂得是平的,這樣他們就可以晾曬穀物和紅辣椒;還要建一個花園,在裡麵種上杏樹、桃樹,再養一隻山羊、一隻小狗和一隻小貓。

西塔和營地裡的其他人都不說英語,所以阿什四歲以前從不知道父親偶爾對他說的這門語言,會是而且應該是他的母語。但他天生具備父親那種對方言的敏銳辨彆力,因而,在這個魚龍混雜的營地裡,他學會了好幾種語言:從斯瓦伯·加爾那兒學會了普什圖語,從拉姆·昌德那兒學會了印度語,又從幾個南方人那兒學會了泰米爾語、吉吉拉特語和特勒固語。但他最常說的,還是阿克巴·汗、西塔以及西塔老公達亞·拉姆三人都說的旁遮普語。他很少穿歐式服裝,因為希拉瑞呆的地方不太能買到此類物品,而且歐式服裝也完全不適合當地氣候和營地生活。因此他要麼穿印度教服裝,要麼穿□□服裝——對於阿什應該穿什麼,阿克巴·汗和西塔一直各持己見,最後兩人達成了折中意見:一星期穿□□服裝,一星期穿印度教服裝。但每週五必須穿前者(譯註:週五為穆罕默德安息日)。

1855年整個秋天,他們都呆在錫昂尼山,表麵上是研究岡德語,實際上希拉瑞在此完成了東印度公司兼併那格浦爾、占西和坦焦爾三個土邦(他稱之為“盜竊”)後的情況報告。他原原本本地彙報了,東印度公司是如何遣走不幸的前專員、曾定居在那格浦爾的曼塞爾先生,理由是他膽敢不合時宜地提出一個對王公家人更加寬鬆的處理建議(甚至還頭腦發熱抗議兼併政策過於嚴厲)。

兼併政策規定,如果一個土邦的王公冇有嫡生子嗣,東印度公司就在其逝世後接管該土邦。印度百年傳統裡,一個人冇有嫡嗣是可以過繼親戚子女作為繼承人的,但是兼併政策置印度百年傳統於不顧。希拉瑞認為,這個政策不過是用一個虛偽的詞彙掩蓋一個不爭的醜陋事實:這是在公然搶劫、坑害已故王公的孤兒寡母。各個土邦王公一向忠心擁護東印度公司,包括受到了不公待遇的那格浦爾、占西和坦焦爾這三個土邦王公。但是他們的忠心並不能保護自己的遺孀、女眷免受東印度公司剝奪繼承權、搶走珠寶財富。以坦焦爾王公為例,他冇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他死後,土邦就被東印度公司接管了。有位叫福布斯先生的經理勇氣可嘉(想想可憐的曼塞爾先生的遭遇),為這位公主求情,敦促當局按照坦焦爾土邦此前與東印度公司簽訂的協定執行,因為協定裡寫的是王公“繼承人”均有繼承權,並未侷限於男性繼承人。但是他的請求石沉大海。一天,一支精良的印度步兵闖入王宮,搶走所有動產、不動產,一應珠寶細軟都蓋上東印度公司印章,已故王公的軍隊儘數解散,連王公母親的財產都未能倖免。

希拉瑞寫道,接下來的情況更糟糕,很多人的營生都受到嚴重影響。當局責令,整個地區每一塊土地,不管此前任何時候隸屬過坦焦爾王公,都視為其資產,要向英國總督報告並確立地契。一向以此為生的人都大為恐慌,擔心失去自己賴以生存的生計。不到一週,坦焦爾這個曾經是東印度公司轄區內最為安寧平和的地區,變得動盪不安。一向安分守己的人民在重壓之下義憤填膺,還有一些印度兵甚至拒絕領取兵餉。占西也一樣,王室隻有一個孩子,但他是已故王公此前收養的遠房侄兒。可敬的王公遺孀拉克什米·柏請求當局看在她丈夫多年以來忠心耿耿的份上放過他們,但冇有用。占西還是被宣佈“喪失權利,歸渡英國政府”,由西北省份的總督管轄。原先各個機構都被廢除,王公政府停止運行,土邦軍隊立刻遣散回家。

“這項掠奪製度厚顏無恥、殘酷無情,帶來了無儘仇恨、苦痛和不滿,”希拉瑞在報告中寫道。但此時偉大的英國人還有其他事情要考慮。克裡米亞戰爭耗資巨大、久拖不決,印度又在千裡之外,無足掛齒。有些人對希拉瑞的報告不予苟同,幾天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東印度公司高級顧問們則對外宣佈,報告作者是個“受人誤導的怪胎”,他們想要挖出他的身份,不讓他寄信。

但是這兩件事他們都冇能辦到,因為希拉瑞的報告是通過非正規途徑送回國的。雖然有些官員對他的行為表示懷疑,尤其他還和一個“本地”朋友交情深厚,但他們都缺乏證據。冇有證據,懷疑就隻能是懷疑。希拉瑞繼續在印度自由旅行,同時煞費苦心地教育兒子,人類所能犯下的最大罪惡就是不公,要全力以赴去爭取公平公正,即使有時看起來毫無勝算。

“阿什頓,千萬不要忘記,不管做什麼,你都要公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人,永遠不能不公,永遠。你明白嗎?”

阿什頓當然不明白,因為他還太小了。但希拉瑞日複一日地重複這些話,慢慢地,這些話深深刻在他的心上,阿什頓開始明白“Burra-Sahib”(旁遮普語,意為“偉大的人”,在他心目中也隻能用這個詞來稱呼父親)的意思。而阿克巴大伯也會跟他說這些,給他講故事,引用古蘭經裡的話給他解釋“王後將相,寧有種乎”的道理,說他長大以後就懂了。他告訴阿什頓,這片土地上,掌權者沉迷於權力,做了很多可怕、不公的事情,因此不管他以後做任何事,都要有一顆公心。

“為什麼人們要忍受這一切?”希拉瑞質問阿克巴,“他們有幾百萬人,而東印度公司隻有區區幾十個人。他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起來反抗!”

“會的,終有一天會的,”阿克巴平靜地說。

“越快越好,”希拉瑞說。他補充道,這個國家還是有不少好官員的,比如勞倫斯、尼可森、伯恩斯,還有曼塞爾先生、福布斯先生以及朗澤爾地區的蘭德爾等,有一百多個好官員。但是西姆拉和加爾各答的官員很壞,要清除掉。這些老傢夥傲慢貪婪、頑固不化,一隻腳都進墳墓了,還在媚上欺下,自以為是。至於英國駐印軍隊,簡直找不到七十歲以下的軍官了。“我不是不愛國,”希拉瑞說,“但是高層裡邊的人如果都愚蠢自私、昏庸無能,那很糟糕。而現在東印度公司管理層裡,有太多這樣的人了。”

“我不跟你爭論這個,”阿克巴·汗說,“但是總會過去的。你們的子孫後代會忘記罪惡,隻記得榮耀,而我們的子孫後代會記住所受過的壓迫。不管你們做了多少好事,他們都不會念你們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希拉瑞苦笑著說,“說不定我自己也是個驕傲自負的傻瓜。要是我抱怨的那些傻瓜是法國人、荷蘭人、德國人,我不會多想什麼,我可以高高在上地說‘對這些人你還能有什麼指望’。但他們是我同胞,我還是希望他們好一點。”

“隻有神才完美,”阿克巴·汗略帶悲涼地說。“不管我們是什麼膚色,都是神創造出來的,都邪惡、有缺陷。但總還有人為正義而戰,這就是希望所在。”

此後希拉瑞不再寫東印度公司、總督和委員會的管理情況報告,轉而回到他最感興趣的那些事情。寫出來的稿件就不像那些加密報告了,都通過正常信件渠道郵寄。有人把他的信件打開檢查,向當局確認,佩勒姆馬丁教授就是個博學的書呆子,完全不值得懷疑。

一行人再次收起帳篷,離開南方的棕櫚樹、寺廟,慢慢向北方進發。在古城牆環繞的莫臥兒帝國都城德裡,阿什頓·希拉瑞·阿克巴度過了他的四歲生日。希拉瑞在此寫完、校正並寄出他最新也是最後一本書。為了慶祝阿什四歲生日,阿克巴大伯給他穿上了最好的□□服裝,帶他去賈瑪清真寺(譯註:德裡最大的清真寺)做禮拜。這個清真寺位於雅姆納河岸邊,與大紅堡相對,是沙·賈汗國王所建。

那天是星期五,清真寺裡人滿為患。很多人在院子裡找不到空位,就爬到門廊上。有兩個人因為太擠,掉下來死了。“這是命中註定的,”阿克巴大伯說,然後繼續禱告。阿什學著其他信徒的樣子,鞠躬、下跪、起身。阿克巴大伯還教他做沙·賈汗禱告,也就是Khutpa,開頭是這樣的:主啊!請您通過您的奴隸蘇丹、蘇丹之子,皇帝、皇帝之子,兩塊大陸的主宰和兩個海的主人,神的戰士,以及阿布杜·穆紮法·沙哈布丁·穆罕默德·沙·賈汗·加齊,通過他們永恒的力量和威嚴,賜榮光於□□和信仰□□之人……”

阿什問他,什麼是海?為什麼隻有兩個海?又是誰規定那兩個人要從門廊上掉下來?

西塔則給自己的養子穿上印度教服裝,把他帶來城裡的一個寺廟。在廟裡,西塔給了一個黃袍僧侶幾枚硬幣,讓他在阿什的額頭上點一個紅點。阿什還看了達亞·拉姆對著濕婆神的象征——一箇舊石碑,做了pujah(膜拜)。

阿克巴·汗在德裡有很多朋友。本來他應該多呆一陣子,但今年他感到地下暗流湧動,而且他那些舊友的變化也讓他不想多呆下去。城裡各種流言四起,狹窄嘈雜的街巷市集裡到處都是焦躁不安的氣息,這使他憂心忡忡。

“不幸就在眼前了,空氣裡都能聞到它的味道,”阿克巴·汗說,“這對你們這種血統的人冇好處。我不想讓咱們的孩子受到任何傷害。我們還是走吧,到空氣乾淨點的地方去。我不喜歡城市,到處藏汙納垢,就像糞堆滋生蠅蛆一樣。這裡正在醞釀更糟糕的東西。”

“你是說暴動?”希拉瑞不為所動,“半個印度都這樣了。在我看來,暴動越快越好。我們需要一次爆發來消除積弊,讓加爾各答和西姆拉那些昏庸無能的英國大老爺們不再妄自尊大。”

“是這樣。但是爆發也會帶來傷亡。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為他同胞的錯誤買單。”

“你是指我的孩子吧,”希拉瑞糾正道。

“那就我們的孩子吧,雖然他喜歡我勝過喜歡你。”

“那是因為你老寵著他。”

“不對。是因為我愛他,而他知道我愛他。他是你生下的,但我全心愛著他。暴風雨來臨時,我是不會讓他受到傷害的——暴風雨就要來了,你有冇有警告過軍營裡的英國朋友?”

希拉瑞說他警告過多次了,但他們都不信。麻煩就在這裡,對於自己所管轄人民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不僅東印度公司高層人員、加爾各答管理委員會和西姆拉的公務員們知之甚少,連很多軍官都同樣無知。

“過去不是這樣的,”阿克巴·汗遺憾地說,“但現在這些將軍們年老體衰、腦滿腸肥,軍官調動也過於頻繁,既不瞭解當地民情,也不知道自己的印度部下已蠢蠢欲動。巴勒克布爾那邊發生的事就很不好。誠然,有一個印度兵叛變,把自己的上司開槍打死並揚言要殺了英國大老爺,其他印度兵都隻是冷眼旁觀,按兵不動。但是當局把叛亂者絞死後,又把兵團解散了,我認為這很不明智。兵團一解散,就多了三百個不滿的人。我認為麻煩很快就要來了。”

“我是也這麼想的。麻煩來臨時,我那些同胞會又驚訝又憤怒,居然有人敢不忠誠、不感恩戴德!”

“也許吧——但眼前我們先得安全度過,”阿克馬·汗說,“我說,我們還是去山那邊吧。”

希拉瑞收拾好箱子,把其中一部分留在軍營的一個熟人家裡。他原打算在離開德裡前把那些幾年前就該寫的信寫好,但是他又一次耽擱了。阿克巴·汗急於離開,而且到了山那邊有的是時間處理這些瑣事。反正,他已經拖了很久冇回信了,再耽擱一兩個月也冇什麼大不了。揣著這個想法,他把一遝未回覆的信件,包括五六封彆人寄給他妻子的信,一股腦兒裝進一個標註著“緊急”的紙箱裡,然後又去做彆的、他認為更有意義的事了。

1856年春,市麵上出版了一本書(《有關印度斯坦的陌生方言》第一卷,H.F.佩勒姆馬丁教授、B.A.、D.S.C,、F.R.G.S.、F.S.A.等著),書的扉頁寫著:致我最深切思唸的妻子伊莎貝爾。這本書的第二卷在第二年秋天纔出版,致詞很長:致阿什頓·希拉瑞·阿克巴,希望此書能喚起他對一個學科的興趣,這個學科曾給予作者本人無限樂趣——H.F.P.M.。但那時,希拉瑞和阿克巴·汗都已長眠地下六個月,冇人去探究誰是阿什頓·希拉瑞·阿克巴了。

就在一行人一路向北朝著特萊平原和杜恩山麓前進時,在四月初氣溫逐漸升高、夜晚不再寒冷時,災難降臨了,奪走了他們倆的性命。

一天,營地好心留宿了一小隊從迦德瓦來的朝拜者。冇想到,隨之而來的還有霍亂。其中一個人在黎明前死了,他的同伴將屍首丟在那裡就逃走了。第二天早上,營地仆役發現了這具屍體。到晚上,希拉瑞的隨從裡已經有三人得病,當天夜裡都冇能撐過去。整個營地陷入恐慌,很多人順走財物偷偷溜走,連工資都不要了。第三天,阿克巴·汗也病倒了。

“快走,”阿克巴·汗對希拉瑞說,“把孩子帶走,快,要不你也會死的。彆為我傷心。我不怕死。但你還有兒子……男孩都需要父親。”

“你是個比我更稱職的父親,”希拉瑞握著他朋友的手說。

阿克巴·汗笑了。“我知道,因為我把心都給了他。我本來應該教他——應該教他……太晚了。快走吧!”

“冇地方可去了,”希拉瑞說,“誰能躲開霍亂?我們到哪它會跟到哪,聽說迦德瓦已經死了一千多人了。最好就呆在這兒,這裡比城裡強。你很快就會好的……你身體壯,會好起來的。”

但阿克巴·汗還是死了。

連妻子去世都冇掉過淚的希拉瑞,在他朋友的墳前哭了。把阿克巴葬好後,他回到帳篷裡,給英國的弟弟寫了一封信,又給律師寫了封信。他把兩封信與其他一些論文、照片一起打包,用油綢仔細包好後,再用火漆封臘。做好這一切,他再次拿起筆寫第三封信——那封他幾年前就應該寫給伊莎貝爾的哥哥威廉·阿什頓卻又幾度耽擱的信。但是太晚了。殺死他朋友的霍亂伸出它白骨森森的手摸到他的肩膀,他的筆搖晃著掉到地上。

一個小時後,希拉瑞從痛苦之中掙紮著醒來。他折起未寫完的信,費力地在上麵寫了一個地址。他想叫送信人卡裡姆·巴克斯過來,但是卡裡姆也奄奄一息了。很久之後,黃昏時分,達亞·拉姆的老婆西塔匆匆過來了。廚子和幫傭幾個小時前都跑了,她是來給“Burra-Sahib”(大先生)送馬燈和晚飯的。孩子本來也跟著她,但她一看先生情況不對,就把他推出去,不讓他進帳篷。

“很好,”希拉瑞一邊喘著氣,一邊讚賞西塔的舉止。“大家說得對,你很聰明。把他照顧好,西塔。把他帶到自己人那兒。不要讓他——”,他無力說完剩下的話,隻能虛弱地抓住那張信紙和那個臘封的包裹,推給西塔。“錢在那個錫罐裡,拿走。對。應該夠你——”

又一陣抽搐向他襲來。西塔把錢和論文藏進沙麗的褶皺中,退出帳外,然後抓起孩子的手帶回自己的帳篷中,把他安頓上床——阿什頓有點生氣,這是西塔第一次睡前冇給他唱歌、講故事。

那天晚上希拉瑞死了。到第二天中午,又有四個人被霍亂帶走,其中就包括達亞·拉姆。剩下的人——現在已經不足五個了——害怕西塔被死去的丈夫感染,把營裡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就把西塔和四歲的孤兒阿什寶寶丟下,帶著馬匹駱駝向南逃往特萊了。

多年以後,即使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阿什仍然記得那個晚上,記得那天的悶熱和天上的月光,記得帳篷不遠處豺狼鬣狗齜牙咧嘴的嗥叫聲。西塔俯在他身邊,一邊傾聽一邊發抖,無助地拍著他的背想要趕走他的恐懼,哄他睡著。娑羅樹上的禿鷲拍打著翅膀低啞亂叫,空氣裡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他不能理解這種情況,也冇人跟他解釋清楚。他隻是隱隱約約感到一種淒涼迷茫的感覺牽扯著他。

他並不害怕,因為以前並冇什麼能讓他怕的;阿克巴大伯也教過他,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膽小。而且他天生就是個勇敢的孩子,幾年來在叢林、沙漠裡風餐露宿的營地生活讓他熟悉了各種野生動物。但他還是不能理解西塔為什麼會哭泣、發抖,為什麼不讓他靠近“大先生”;也不能理解阿克巴大伯和其他人發生了什麼。他知道他們都死了,因為他見過死亡:他曾和阿克巴大伯一起,在machan(一種搭在樹上的捕獵平台)上徹夜不睡,等著看捕殺老虎。他見過那些被老虎撲倒的山羊和小水牛,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被老虎吃掉。也見過被射殺的羚羊、野鴨和山鶉,用來作捕獵的誘餌。這些動物都是死的。但是,阿巴克大伯當然不能像它們一樣死了吧應該有一些東西是堅不可摧的——一個本可以活生生走路、說話、講故事的人,一個他所愛著、崇拜著的人,他們身上應該有什麼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吧。但它又去哪了?這太奇怪了,他不能理解。

西塔早前就從boma上拖了些原本用來保護營地的荊條,把它們圍在帳篷周圍,堆得高高的。幸好她這麼做了。那天快到半夜時,來了兩隻豹子,把那些豺狼鬣狗趕走,自己大快朵頤。黎明前,還有一隻老虎在娑羅樹旁邊的樹叢裡徘徊咆哮。到白天,他們看到,離脆弱的荊條屏障僅一尺之遙的地上,赫然印著老虎的爪印。

那天早上冇有牛奶,也冇什麼吃的。西塔把僅剩的chuppatti(一種未發酵的印度博餅)給了孩子,然後把他們不多的東西打包,牽著他的手,離開了這個滿目瘡痍的營地。

-部下已蠢蠢欲動。巴勒克布爾那邊發生的事就很不好。誠然,有一個印度兵叛變,把自己的上司開槍打死並揚言要殺了英國大老爺,其他印度兵都隻是冷眼旁觀,按兵不動。但是當局把叛亂者絞死後,又把兵團解散了,我認為這很不明智。兵團一解散,就多了三百個不滿的人。我認為麻煩很快就要來了。”“我是也這麼想的。麻煩來臨時,我那些同胞會又驚訝又憤怒,居然有人敢不忠誠、不感恩戴德!”“也許吧——但眼前我們先得安全度過,”阿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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