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慢慢滾出一截灰綠的尾巴。那尾巴足有碗口粗細,鱗片光滑細膩,昏暗中閃著粼粼波光,翻滾扭曲間帶著身體靠近岸邊,往外爬了些許。望舒伸手攥了把橫在身前的尾巴尖,青竹略抬了下頭吐了吐信子把尾巴尖兒挪走了。“小氣!”嗤笑一聲,對著它突兀的腹部輕輕拍了拍,小聲道,“您老人家餓了就自個兒出去找吃的,若是不想找,我去給您捉。可不許再去偷吃小師叔養的鶴了,其他倒還好,本就是林中撿來的野物,這鶴可是小師叔千辛萬苦從小...-
怕真是時日無多。
望舒並不怕死。
幼時還是怕的,每次發作都有十天半月怕到夜不能寐。
姚玉璃察覺她常常精神萎靡,也冇多問,隻背起手來搓摩了幾下手指。
翌日是個難得的好天,姚玉璃突然說要帶她去觀落日。
望舒不覺得落日有甚可觀,但還是去了。
但當她在山巔,眺望著遠處,馬上就被一片壯麗的山中落日景象所吸引。
太陽緩緩西沉,天空逐漸呈現出濃鬱的橙紅色,餘暉照映著整個山脈,慷慨的填滿了整個山林。
夕陽漸漸落下,餘輝逐漸消失,山巒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天空漸漸轉為深藍色,夜幕即將降臨。
直到繁星在夜幕中閃爍,點亮了山中的黑暗,姚玉璃嗓音輕緩地柔聲道,“明日照舊旭日東昇。”
他還說,生老病死乃是這世間常態,冇有什麼可怕的。
世間萬物變遷,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但你瞧這高山流水,瞧這日月星辰,總有不變的東西能留下來,等你下次來看。
隻要在離彆到來前曾好好珍惜,在所不可得中曾好好努力,走也能走的和來時一樣乾淨。
彆怕。
望舒不再怕了,左右她也冇什麼遺憾,時候到了就好好話個彆,與這離恨天,與數年未見的高堂,也與已是兩年未見的明夷。
記憶中高堂的樣貌早已有些模糊不清,想也想的有些空泛。
而明夷和她彼此相伴長大,望舒覺得自己更想他一些。
因為時常會做夢,夢裡有他,書上說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原先是不做夢的,自十歲起在潭中每每神誌不清時才愛做夢。
她的夢不奇幻,不絢麗,不虛幻也不詭異。
單調,周而複始。
這些年明夷的變化望舒瞧在眼裡,總歸還是放心不下他。
父親當年不遠千裡把他送來,執意收他為弟子,還聲稱此子不凡特意送來想讓師祖親自教養。
姚玉璃並未多問,隻按照祖宗的規忌給他起了一卦。
卦為上六,六五,□□,九三,六二,初九,為明夷。
光明損傷,天下昏暗,局勢艱難。
占得此卦需切記:因甚艱難無不成,明宜蒞眾晦時明。人人地中伏,明夷事必傷。陽人需保衛,疾病恐難量。
意為:光明熄滅,小人得勢,要韜光養晦。
姚玉璃在祖祠中祖師爺的牌位前跪了一天,推開門告訴父親,“清平,不可收他入門。”又提點父親,他暫且扛不起他那名字,怕是養不大,隨口賜名明夷。
明夷就這麼叫了明夷,堂單無名,不明不白養在山中。
一直到前年,該回時人冇回,回來了一封信。
明夷認祖歸宗,望舒才知曉他本家姓名叫秦君行,這個本家竟是西秦皇室。
姚玉璃搖頭歎息,天意當真不可違。
始皇薨逝後留下一紙遺照,天下由一道天塹一分為四,分國而治。
四位皇子久爭不下,死傷慘重,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回封地休養生息。
百年前東吳皇帝正當壯年,一夜之間離奇駕崩。
先皇未有子嗣在世,僅有一尚未足月的遺腹子,男女還未可知。
異姓王趙勇勝抖出先皇駕崩是被一天師矇蔽終日服藥所致,煉丹材料指明皇帝早已不能人道。
身懷六甲的皇貴妃被處死,東吳境內大小道觀被血洗。
趙王手握兵權殺出一條血路強行登基,大典當日金鑾殿的血都未洗清。
同年,迎了季家獨女入宮為後。
新皇野心勃勃,企圖一統天下,戰火連天,哀鴻遍野。
平原之戰後四國皆傷筋動骨,東吳尤甚。
一支義軍揭竿而起,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雖打的毫無章法,但勝在人多,源源不斷,這邊死了那邊立刻就有新的補上。
義軍大獲全勝,四國被迫求和。
這義軍首領就是西秦正當權的秦不疑,草寇出身,和談之際坑殺了四國皇帝後因姓秦入主西秦。
明夷竟是他的兒子,怨不得會有此卦相。
望舒占卜起卦雖缺那點靈竅,解卦則萬變不離其宗,肯下功夫倒是學通了些。
明夷的卦相顯示他的前路很是艱難,須得熬得過才能搏一搏柳暗花明,也模糊知道姚玉璃當年並未言儘,但她確實參不透就冇有再執著於此。
攏了攏散開的髮髻,簡單束了道馬尾用木簪盤了起來。
藕色長袍早已在千橫運轉間悄無聲息的乾了。
垂眸打量了下身前,確定那片水紅乾了以後並不打眼,這才探出纖長的兩指捏中右腕間的一串珠串,略一施力,捏爆了其中一顆珠子。
幾滴無色的藥汁爆開,清苦的藥味瀰漫開來。
隨著藥味漸濃,心緒愈加清明,望舒慘白的麵色稍霽,終是能斂好了心緒,不想其他,隻盼這新春來年還能再相見。
雨林新春,不遠處則是皚皚白雪覆著高山。
雪山腳下依偎著一座座屋舍,它們沿著山腳線條蜿蜒,錯落有致的躺臥在山腳下。
屋舍由木板楔築而成,屋頂上還有緊密編製的竹篾密實的覆蓋了好幾層,屋舍間的小道被石板鋪就,經年下來,石板上落了斑駁的顏色和紋路。
其中最大的那間,門頭上掛著破敗的牌匾,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黃極宮。
“嗷~嗚~~”
木門被撞開,一頭吊睛白額虎慌不擇路地竄了出來,差點撞倒望舒。
“快攔住它!”
長生風風火火地追了出來,鞋都跑掉了一隻,“姚玉璃答應我可以取一盞它的血!這孽畜怎麼跑這樣快!”
“小師叔先穿上鞋!”望舒撿了鞋拎著,也拔腿追了上去。
片刻後二人氣喘籲籲的圍著一棵腰粗的樹坐下了,望舒把鞋遞了過去,“小......小師叔,先......先穿鞋罷。”
長生抬頭看了看趴在大樹杈上舔毛的山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低頭穿鞋,“你那內力修成了是放著看的嗎?還不快把它弄下來,再耽擱那人怕是要成跛子了!”
望舒哪裡還敢再用,方纔用來趕路差點就出不來林子。
自顧喘勻了氣,抬頭衝著樹上的山君威逼利誘,吆喝了半天纔回過味兒來,“誰?誰要成跛子了?”
剛穿好的鞋被長生甩了過來,“我看你是泡傻了!還是泡聾了?昨兒個我這麼大聲你冇聽著?你爹都聽著了還爬出來了呢!我告訴你,我可不是怕它才走了,我......”
......
長生當了這麼些年的老媽子,到處晃悠著撿受傷的動物撿慣了,這次失手了,竟然撿了個人。
還是個生死不知的男人。
離恨天這些年從未有外人來過。
一是此處與世隔絕,二是祖師爺在周圍布有八卦迷陣,就算有人機緣巧合發現了此地,不得其法也絕對進不來。
此處乃是祖師爺當年選定用來避禍的,因路途遙遠,沿途又有些流民加入,他們相互扶持,一路向西直奔傳說中有山魈出冇的地方,要的就是這與世隔絕。
“淡泊人間離恨天,隻羨鴛鴦不羨仙。”祖師爺不羨鴛鴦,遂稱之離恨天。
祖師爺帶領他們歸隱於此,從無到有一手建造了現在的黃極宮。
外觀雖有些不倫不類,但神像前一盞油燈亮起時,殿內烏泱泱地跪了一地,希冀那大禍蔓延到這兒的時候,上頭能顯靈撈一把不孝徒子徒孫,保下一條命在。
離恨天也是教中第三十三重天,乃是太清聖人的道場,不知是否同名的緣故上頭真的顯靈庇佑此處,外麵這些年正當亂世,卻始終不曾波及離恨天。
比起往昔的香火鼎盛,先人一一故去後,現下的離恨天中,上下三代,統共三個活人,堂單上自姚玉璃親筆添瞭望舒之名後就再冇動過。
規忌教條早已拋了大半,與其說是道觀,不如說是有些奇怪規忌的尋常人家。
姚玉璃總說,萬事講究一個緣字,有緣之人自會來,無緣你請之也是無用。
這許多年過去,還是首次出現有緣之人。
長生看到有緣人的時候,一匹棗紅的高頭大馬正馱著他在原地轉圈,不肯離去,又進之無門。
那馬周身毛髮順滑油亮,還生有夜眼,能通靈,真真是匹好馬兒。
長生老媽子心作祟,眼裡看不得有誰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傷,當即莽撞地快步走了過去,那馬毫無戒備反而溫順的低下頭蹭了蹭長生的臂膀。
自小不親活物的長生被這麼一蹭,蹭的心花怒放,蹭的不知今昔幾何,心中其餘不管隻管撿人。
撿回了人看他傷勢過重又怕自己救死他,就看在好馬兒的麵子上搬出了姚玉璃。
姚玉璃歪著鼻子坐在一旁敷衍地搭了下脈,不情不願地瞧了瞧這半死不活的人。
內傷很重但好治,斷了的腿卻是有些麻煩。
那腿要接上也容易,隻是斷了些時日要敷的藥最好取虎血做引,不然這人逃不過跛子的命。
長生立馬咋咋呼呼地要給安靜趴臥在一旁的山君放血,這纔有了這麼一遭。
最後血是取了,代價是望舒賠了一瓶歸元丹,心痛的無以複加。
長生則歡喜地拽著瓶子不撒手,笑嘻嘻地倒出來一顆顆數著,“這顆是答應給山君補身子的,這顆給那半死人固本,這顆我用瞭解毒,還餘下的三顆權當你替你爹賠罪了!”
望舒不敢怒也不敢言,眼巴巴地“哎”了半天,看著他把藥瓶收進了懷裡又摸出一麵精巧的銅鏡照了照紅腫不堪的臉,努著嘴問她,“好舒兒,這瓶是特製的吧?”
她不用看就知道這銅鏡背麵鑄有什麼花紋,什麼圖案,還曉得銅鏡底部隱秘的簪刻一小字,月。
目不轉睛地盯著銅鏡乾巴巴的回,“這一瓶煉製時摻了點兒我的血,這點咬人樹的毒兩刻足以。”
咬人樹乃是漆樹,葉片通常是奇數,葉柄和葉子背麵略帶紫色。碰到葉子或者樹乾的汁液,手臂或者臉會紅腫起泡,渾身發癢,更甚者還會起瘡潰爛。
漆樹所割的生漆塗在傢俱等木器上可保千年不腐,百年不壞,果實還可製作成油墨,還可提出蠟做成皂和蠟燭,有了它可省去諸多麻煩。
在這離恨天中一直被姚玉璃奉為神樹。
漆樹新發的嫩芽有些像香椿尖兒,有一年,長生采了許多攤了菜餅子。
姚玉璃喜滋滋地吃了兩大碗,第二日頂著一副腫成豬頭的臉,呲牙咧嘴地衝著完好無損的望舒問道,“你吃了冇?”
望舒想笑又不敢,掐著手心臉都憋紅了,憋出兩個字,“吃!了!”
“哎......這百毒不侵真是好啊!好!舒兒現下也算是身懷至寶!”姚玉璃撓著下巴轉頭對著同樣渾身瘙癢的長生感慨道,“還真是個貨真價實的蠢貨!下次撿根棍子打一下,有香味的纔是香椿!”
今年守完了歲,姚玉璃突然讓“至寶”和“蠢貨”去割漆。
做棺材!
-升。”他還說,生老病死乃是這世間常態,冇有什麼可怕的。世間萬物變遷,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但你瞧這高山流水,瞧這日月星辰,總有不變的東西能留下來,等你下次來看。隻要在離彆到來前曾好好珍惜,在所不可得中曾好好努力,走也能走的和來時一樣乾淨。彆怕。望舒不再怕了,左右她也冇什麼遺憾,時候到了就好好話個彆,與這離恨天,與數年未見的高堂,也與已是兩年未見的明夷。記憶中高堂的樣貌早已有些模糊不清,想也想的有些空...